洪皓呆了一下,他万没有想到金人野心已经到了灭亡大宋的地步。完颜宗翰吩咐:来人,赐座。
上来两个侍从,加了一桌酒席,上了两个短凳,完颜宗翰说:洪大人,请吧。
洪皓说:既然已无和谈必要,我们还有必要坐下慢慢聊吗?
完颜宗翰说:往来都是客,待客之道还是要有,客随主便,洪大人就不要客气了。
洪皓和我对视一眼,我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到了这个地步,不坐也不行了。我们两个坐下,完颜宗翰举起酒杯说:洪大人,请。
金人众将一起举杯说请,洪皓与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金人的酒凌冽,辣,像一把刀顺着嗓子就下去了。
完颜宗翰说:洪大人自进士出身,就一直在宋朝为官?
洪皓说:是。
完颜宗翰说:洪大人眼看这大宋支离破碎,不知道有什么感慨。
洪皓说:如果没有外族入侵,我大宋一直国泰民安。这支离破碎也是拜宗翰大人的大金所赐。
完颜宗翰说:你大宋皇帝昏庸无道,历年民间叛乱无数,我大金携正义之师,救万民于水火,洪大人应该替百姓感谢我们才对。
洪皓说:宗翰大人巧舌如簧,把黑说成白,在下实在是佩服。
完颜宗翰说:政见不同,看事物角度不同。我知你们徽宗待你不薄,你辅佐高宗,也算尽了人臣本份。我大金一向仰慕大宋文明,希望洪大人能留下来,教我们汉化礼仪。
洪皓说:在下苟活四十余年,从未想过不忠不孝之事,怕是要让宗翰大人失望。
完颜宗翰哈哈大笑几声,说:那洪大人以为,为何是你来出使我大金?
洪皓报拳说:我高宗钦点。
完颜宗翰摇摇头说:非也,非也。是我写信给你大宋高宗,允他和谈,但要以你为质,没想到你们的皇帝老儿马上就答应了。你是被你们的皇帝送过来的,我们岂有不收之礼。
洪皓说:我一生清白,绝不事二主。你空口无凭,不足信。宗翰大人若想要我,大可攻下江南,俘我做阶下囚,到那时,你们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刚才宗翰大人还在说卧榻之侧,既然已经定了灭宋的政策,为何还要苦苦逼迫我呢。
完颜宗翰说:我大金向来恩威并施,对武将,打服他,对文官,以理服人。洪大人是文官,我们当礼貌待之。方才洪大人还说我大金是外族,若以洪大人之见,辽国是不是外族。
洪皓说:那是当然。
完颜宗翰说:我不以为此。你宋与辽互称兄弟之国百余年,若是外族,何来兄弟。你们互称南国北国,早已亲密无间,若不是你徽宗见我大金崛起想趁火打劫,或许,辽国有你大宋为后盾,也不至于败的这么狼狈。我大金起于辽而灭辽,代辽而立,现在北国成了我大金,你大宋皇帝又要纳表称臣,天下有哪个臣子,称呼他的主人为外族?
洪皓说:起于蛮夷,服饰发制皆与中原不同,对我大宋来说,就是外族。
完颜宗翰说:我们不争论这些,我只问你,我要大宋皇帝送你过来,他送来了,你是留下还是不留下。
洪皓说:除非我见到高宗诏书,否则绝不留下。
完颜宗翰怒道: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别怪我翻脸。今日将你发配冷山,你别后悔。
洪皓站起来说:谢宗翰大人成全。
我也紧跟着站起来,完颜宗翰说:我并非要成全你的名节。你不能为我所用,但也绝不能再为大宋所用,我将你发配到冷山,是想等我灭了大宋,再让你做一次选择。
洪皓说:我大宋承天得道,会坚持到你们亡国。
完颜宗翰生气的喊:来人!
进来两个金兵,完颜宗翰说:送使者出去,即刻启程,押往冷山!
冷山,是金起源之地,位于渤海国之北,四周都是群山,只有一小片平原,每年有五六个月大雪延绵,自古就是苦寒之地,离徽宗钦宗被软禁的五国城不过百里,发配到这两个地方的人,基本上都是自生自灭了。
我们被金兵带了出来,与书童汇合。金兵说:留一个回去给你们的皇帝报信,余下的今天就启程。你们快些商量,我们两个还要一路陪你们受苦。
书童还是懵懵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洪皓跟他解释说:和谈失败,发配冷山。
书童还问:冷山是哪里?我大宋的官,为何会被金国发配?
洪皓说:人与狼是没道理可讲,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回去,只我一人发配。
一个金人不动感情的说:放一个回去就够了,放两个多余,要不我们杀一个?
书童于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暗淡。洪皓向我作揖说:本不该卷云先生进来,云先生就此别过吧。
我张张口,没说出话来。我不知道结果会是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准备。从内心来讲,我是不愿意去的。我有蔓青,在江南有了生活。但谁又不是呢。洪皓洪大人年近半百,从北方携家带口流落到南方,不也是为了过安定的生活吗?
书童说话了。书童也向我拱了手说:云大哥,我自小跟随洪大人,离了他,我还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现在就是让我回去,凭我自己,恐怕半路也会死于非命,还不如跟在洪大人旁边,照料他的生活,这样洪府的人,还可以更放心一点。
金人过来催,说:你们宋人从来都是拖拖拉拉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就走,快走!
金人推着他们两个走了。洪皓边走边整理他的衣冠,力图让自己更体面一点,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倔强。我不知道书童是成年还是未成年,除了南逃,或许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却成了最遥远的一次出门。我不知道他们在冷山会度过怎样难熬的日日夜夜,此生再见洪皓洪大人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后了,洪大人满头白发的回到江南的时候,小书童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冷山,历史上从未有一笔带过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他就这样,静静的消失在金国一隅,对历史进程毫无影响,对洪皓,却是一生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