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杭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变的沉沦。我没办法不沉沦,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一路从金营回来,眼见这城池的春色郁郁葱葱,却都不在大宋治下了。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春夏交替之际,这江山已经有半壁不再属于大宋。狄风依旧是个不大不小的斥候首领,又有什么军情好刺探,韩世忠依旧忙着剿灭苗刘旧部,以及杭州周围的山匪绿林,岳飞已经从河南退回了江南。金人依旧在进攻,宋人依旧在败退,战场上毫无起色,屡战屡败让每一个宋人都心生绝望。每天我都和蔓青坐在村外的小河边打发时光,人一旦没有什么事情做,时间就会变得漫长,漫长到每一天都像是一个月,一年,睁开眼就在想今天要怎么熬过去。我望着河水发呆,发了很久的呆以后,我开始注意到一群蚂蚁的存在。他们在河边忙碌,将青虫的尸体奋力搬回洞穴,一群蚂蚁,大概有一百只,或者两百只,相对于庞然大物的青虫,他们渺小的可怜。我心想,我们或许就是这蚂蚁吧,但早已丧失了齐心协力的本能,只知道一味的苟安,逃亡。
忽然间一只大脚落在上面,蚂蚁慌乱的四处奔逃,像极了现在奔逃的我们。我愤怒的抬起头,看到一个破落的宋兵,像是个叫花子一样的宋兵。他见我盯着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衣领。我愤怒着,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愤怒,于是变得慌乱,我才看清他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模样,不像是行伍之人,只是长得高一些,却是骨瘦如柴。他的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像是他的家人。这样的宋兵我几乎每天都要见,他们从北方过来,从一座座暂未失守的城市中逃出来,被金人整建制的打散,消灭,剩下三三两两侥幸逃出的,长途跋涉一路往南。
能坚持到现在才逃过来的,都是英雄。这样想着,我便不再愤怒,而是变得好奇。我问:这位小哥,别的溃兵都是结伴或者自己走,你为何这么奇怪,带着家人?
这个宋兵回头看看亦步亦趋跟着的家人,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捡一身我大宋将士的军服,怕是半路上就被暴民劫掠了。管他是将是兵,有武器就好。
他摸了摸腰上的百斩刀,我盘起腿来看他:这么说,你还不是一般人物了?
他答道:在下路宰,京西路转运副使,靖康之耻后北上抗金,现城破只好南退。
我饶有兴趣的问:黄河以北还有没陷落的城市?
陆宰回答:有。但是现在没有了。我所坚守的磁州,刚刚被金人攻破。
我惊讶。磁州是我大宋重镇,算是中原地区经济支柱不为过,因磁州窑闻名,所烧制的瓷器划刻黑釉最为出名,是民间瓷器集大成者,没想到坚持到了现在,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拱手说:在下云礼,佩服陆大人气节,邀请陆大人到寒舍坐坐可好?
蔓青也站起来,盈盈的跟我说:我先回去烧水沏茶。
我说:顺便把午饭也准备好吧。
陆宰作揖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替家人谢谢云先生了。
他的家人这时候赶到了他的身边,听说有饭吃,喜悦的心情洋溢到脸上,我才发现人群中有个小孩子,乖巧可爱,很是讨人喜欢,不禁蹲下去捏了捏他的脸蛋。陆宰不好意思的笑道:这是犬子,嗷嗷待哺的时候遭遇了乱世,也是可怜的很。
我捏着小孩的鼻子逗他,他挣开我咯咯的笑,躲到了他的母亲后边。我问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啊。
他复又从他母亲身后出来,整理了一下衣冠,口齿清晰的说:我四岁了,姓陆名游字务观。
我揉一揉他的头发,站起来对陆宰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乖巧可爱,有礼大气。
陆宰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他是我第三子,因生于淮河之上的游船,得名“游”字。我陆家两代读书人,将来游儿若能考上进士,我们便是百年的书香门第了。
陆游探出他的小脑袋说:我喜欢听书,我爷爷经常读书给我听,他是王安石王文公的学生,很是厉害。
陆宰把他抗在肩上,说:等咱们到了山阴老家,爹爹读书给你听。
陆游拍手叫好,我引着他们到家里坐下,粗茶淡饭,虽然不丰富,但能驱散他们一路的舟车劳顿。山阴据杭州很近了,脚程快的话,再有一天就到了,这个时候吃个饱饭,对赶路也是有益处的。
吃过饭之后,我问路宰:陆大人可有再次出仕的打算?
陆宰答道:一切要看朝廷定夺。我打算回到老家之后,先与家人团聚一段时间,这些日子辛苦他们了,亏欠他们太多,要专门抽时间补上。
我问:磁州因何坚持了这么久?
路宰激愤的说:何止是磁州,还有河北很多地方,实际上都是由义军把守,金人只是擦城而过,名义上是占领,实际上是围困,如若王师北上,定能收复失地。金人打到了淮河边,从永定河到淮河,战线千余里,中间一旦将金人截断,我大宋恢复荣耀,指日可待。可笑朝廷一味求和,北方义军听了这次的求和消息,不单是求和,还要称臣,可笑的是金人不只是不允,还流放了我大宋使臣,义军都无心再战,大多城池都逐渐失守了。
我没什么话说,说出来也很尴尬。此次和谈,我也参与了,谈判破裂成了奇耻大辱,连使臣都被金人流放,若论起来,我间接成了义军军心动摇的罪魁祸首,不胜唏嘘。于是我只好沏茶,邀请路宰喝茶。喝了一壶之后,路宰起身告辞:归家心切,今日趁天明多赶些路,明日就能到老家安顿了。感谢云先生的盛情款待,陆某不便多打扰了。
我起身送别,也没再挽留。我能体会到一个归心似箭的人的急迫心情,我和蔓青送他们到村口,一直看他们走远,蔓青倚着我的肩膀说:小孩子真可爱。
我说:想要一个吗?
蔓青的脸上一下子有了绯红,她低下头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我说:明天我去找韩世忠,他说要帮咱们举办婚礼的。
蔓青轻声的嗯了一声,紧紧拉着我的衣袖,我们就这样亲密的回了家,收拾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