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来到官道上,韩世忠和洪皓已经在等我了,也不知他们是几时来的。洪皓看起来有些苍老,鬓角几丝华发,清瘦有神。他只带了一个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书童,两个赶车的马夫,一辆是他们的轿厢,一辆是送给金人的礼物。我们互相寒暄后,与韩世忠告别,踏上了北上的行程。
马车夫赶车,洪皓在轿里,书童坐在车辕上,只有我是步行。洪皓掀开窗帘说:云先生也坐上来?
我说:不用,我是军人出身,习惯了长途跋涉。
洪皓说:辛苦云先生,还要陪我走这一遭。听良臣说,你是经过阵仗的人,从不惧金人,我虽没与金人正面交锋过,这点气节,应该还是有的。
我说:实不相瞒,韩将军遣我来,是怕洪大人您一时想不开,在路上自杀了之。
洪皓干笑了一下,说:我已经想通了,劝是不用劝的,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办事,皇上能选中我,说明我还有些作用,如果能挽大宋颓势,换得休养生息的机会,将来未必不能一血前耻,我个人的兴衰荣辱,与国家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问:洪大人觉得此次和议是辱?
洪皓说:我大宋虽是天朝上国,但前有对辽互为兄弟之国,后有徽钦二宗对金称臣,金虽然收了降表,但高宗登基,对金宣战,使得金人复又攻来,高宗虽两次请降,金人都不允,这次再次请降,高宗是希望一次而成功。如若在我这里成功了,大宋一夜之间变为金国的藩属国,我不是千古罪人,是什么。
我不胜唏嘘,如果说蔓青代表不闻天下事的百姓,我代表坚持抗金的军人,洪皓代表朝廷中的儒家党派,高宗代表皇权,还有韩世忠代表的主战派,汪伯彦代表的主和派,大宋对待金人的态度已经分化成很多阵营,看似铁板一块一致对外的汉人王朝,其实内部已经是一盘散沙。
我们走了三天,到达了金人大营。金军此次南下,调遣了五六万兵力,是历次之最,而掌管全局的是金国国相之子: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得了我们来使的消息,特意装扮了一番大营,以示隆重。我以为和议有望,没想到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入了大帐,完颜宗翰居于正中坐着,他的部下分列两排,我的刀在进帐的时候就被金兵下了,书童在外面守车不敢进,我们也没再勉强他。
洪皓上前拜了一下说:大宋使臣,礼部尚书,徽猷阁待制,洪皓,奉大宋皇帝高宗之命,特来和谈。
一个金将大声问:礼部尚书是个什么官?
他的发问引来哄堂大笑,这个金将一摊手,说:我一直在前线打仗,除了知道贝勒是官之外,不晓得这汉人的许多官职,有什么可笑的。
洪皓拱一下手说:据我所知,金国也有尚书一职,但与大宋不同,大宋是尚书,中书,门下并立,金国合三为一,只有尚书,若论官职大小,比宗翰大人的父亲,国相的官职要低一级。
完颜宗翰说:洪大人不需要跟他解释这么清楚,他是个粗人。你宋国皇帝此次带了什么诚意来,洪大人可知,前两次的使臣,都被我请回去了?
洪皓说:金十万两,做为军费,慰劳众将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侧席间传来纷纷议论,诸如“宋国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这么有钱”“一出手就十万两,真是开了眼界”此类,而我听了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睛,赵构这皇帝几乎一直在跑路,从哪一下子凑了这么多钱,解释只能有一个,就是一直有朝臣在做这件事,为和议做准备。
洪皓又说:降表一份。
完颜宗翰说:念给我听。
洪皓说:还是宗翰大人亲自过目比较好。
完颜宗翰一字一顿的说:我要的是洪大人你,念给我听。
洪皓脸上青一下白一下,他太清楚里面有什么内容,虽然他说了食俸禄尽人事,但真的让一个读了半辈子四书五经的人念这些有辱国风的降表,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拜了一下说:小人愿替洪大人念。
完颜宗翰饶有兴趣的盯了一会儿洪皓,说:允。
于是我接过降表,念:……天下苍生为朕受苦,朕不忍之,特献降表,望大金皇帝接纳,我大宋以后再无皇帝,愿永为大金藩属,朕以后削去正统尊号,以王自居,不再称朕,大宋从此以后,唯大金皇帝为正朔……
我第一次接触降表,没想到是这样的内容,字里行间极尽屈辱,念着念着我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及至念完,洪皓已经面如死灰,站在那里老泪纵横。完颜宗翰拍手叫好,两侧金军将领齐鼓掌,一时间气氛极其不平等。
完颜宗翰说:我敬洪大人的为人,也知道洪大人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或许我可以考虑收了降表。
洪皓缓了许久才问:何事。
完颜宗翰说:我们最近收了你大宋一个文官,姓刘名豫,原济南知府,在我们手下尽职尽责,我希望洪大人能辅佐他,共同治理中原之地。
洪皓的胡子都气歪了,说:恕我不能答应,刘豫为我大宋反臣,如若和谈,理应将他交由我大宋处理。
完颜宗翰笑了笑说:你大宋还有什么资格与我们讨价还价?
洪皓说:还有江南千里沃土纵深,百万将士枕戈待旦。
完颜宗翰说:早晚都是我们的。
洪皓忽然展现了读书人的倔强和不服气:怕是宗翰大人太自信了吧?
完颜宗翰说:我自统军以来,只打过三次大仗。第一次是灭辽之战,第二次是你大宋靖康年间掳走你们两个皇帝。第三次,就追的你大宋皇帝渡海避难,连克数十城,败岳飞,焚扬州,依洪大人之见,本将不该自信么?
洪皓不服气的说:战场上一时失势,何足惧!
完颜宗翰冷笑一声:你大宋皇帝三番五次派人来降,本将真的不胜其烦。早晚能打下的江山,为什么要允许你大宋苟延残喘?
洪皓问:我南朝姿态已经放的很低了,即便是有恩怨,你们也已经在徽钦二宗手里报了,南朝何罪之有,非要赶尽杀绝?
完颜宗翰站起来,走到我们面前,盯着洪皓说:我给洪大人讲个故事啊?
洪皓说:请。
完颜宗翰背着手来回踱步,却是念了几句诗: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洪皓说:这都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他前半生的词花间温婉,靡靡之音。
完颜宗翰问:那么这位花间温婉的词人,是如何写得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又是如何写得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跪下说:还望宗翰大人高抬贵手,大宋并无实力与大金一争天下,我大宋历一百六十年,高宗并不想做这亡国之君,纳表称臣,是我大宋最大诚意,就让我们苟安于江南吧。
洪皓说不出这话,这种服软的,屈辱的话,我替他说出来。完颜宗翰念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李煜一生作词无数,时至今日无人能作出超越他的词,被奉为一代骄子,惹后人争相咏诵。他可以做一个好诗人,却做不了好皇帝,尽管一再向我大宋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请降,纳表称臣,但我大宋太祖说了一句话,就让李煜甘心闭了嘴,坐等亡国,如今这句话又要从完颜宗翰,这个金国最能征善战的将领口出说出,真是天道轮回,谁又能逃得过命运。
完颜宗翰背手走回桌子后面,转身对着洪皓和我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