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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人间无路 (1)


  凤凰台上忆吹箫·伤逝

  虎竹新还,龙泉待解,将军奏凯神京。更指间流艳,一曲长萦。小院凭肩私语,空相许、花月佳盟。三生誓,无边弱水,惟此濯缨。

  狰狞,衣香缱绻,化泪血斑连,染指犹腥。悔千端乖误,酸楚填膺。梦里隔窗相唤,终不顾、啼枕频惊。长遗恨,中宵转侧,蕉雨铃声。

  瑟瑟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昏迷了,她在黑暗中不断沉浮,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折磨中惶惶不安。她似乎能听到周围有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感觉到心跳越来越激烈,头疼痛得似乎要炸开。

  她觉得夜无烟似乎就在她身边,可是,她伸出手,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眼前,只有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极轻,似乎随时都会飘起来。

  瑟瑟再次醒来时,是第二日的午后,雪早已停了。

  她缓缓睁开眼,眼角还有尚未干涸的泪水。脸侧的枕头上,亦是润湿了一片。她眨了眨眼睛,看到头顶上那素白的帐顶,鼻尖处,还有一股腥甜的血的味道。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上的伤口疼得她晃了晃,手臂无力得几乎支撑不起孱弱的身子,差点儿扑倒在床榻上。

  “小姐!我来扶你。”紫迷看到瑟瑟醒了,慌忙过来扶住了瑟瑟。

  瑟瑟坐在床畔,原本冷漠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凄凉,她嗓音嘶哑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她抬眸,凄清的眸光在紫迷脸上凝注了一瞬,“梦见……梦见了夜无烟,他……他……”

  她眸光凄楚地望向紫迷,神色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迷惘,说了半天,却连一句连贯的句子都没有说成。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那个梦,那个可怕的令她心神俱碎的梦。

  紫迷忍住眸中的泪意,搀扶着瑟瑟坐到妆台前,微笑道:“小姐,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别想太多了。紫迷给你梳妆,外面雪停了,我们出去赏雪。”

  她也多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啊!

  紫迷拿出篦子,开始为瑟瑟梳理长发,然后麻利地为她绾了一个流云髻,拣了一支白色的玉簪簪到了发髻上。

  瑟瑟望着镜子中自己憔悴的面容,还有那有些红肿的眼睛。

  她终于在梦里哭出来了吗?

  她扶着桌子,踉跄着站起身来,缓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白雪皑皑,触目所及,全是白色。真是一个粉妆玉琢的水晶琉璃世界。瑟瑟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后的雪地上,留下她蜿蜒的脚印。

  紫迷派人搬来一个软椅,放在了院中的亭子里。

  瑟瑟躺在软椅上,仰望着天空,雪后的天空高远瓦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缥缈的流云看起来分外洁白。

  雪停了,梅花开了,日头再次出来了,这个世界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

  瑟瑟垂下头,忽然一阵眼热,那一直淌不下来的眼泪忽然就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伸手去擦,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好像是怎么流也没个消停。一颗心更是疼得好似一片枯萎的落叶,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缩,随风飘零。

  夜无涯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瑟瑟都没察觉到。直到身侧忽而伸出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块纯白的素帕,去擦她脸颊上止不住的泪。

  瑟瑟抬起眼眸,看到夜无涯俊雅的脸上,那抹宠溺的笑。

  “大冷天的,哭什么呢,小心把眼泪冻住了。”夜无涯一边擦着她脸上的泪水,一边轻轻说道。

  夜无涯不再穿那袭锦绣蓝衫,而是身着赤红色的宫服,胸前绣着九条五爪金龙,在五色云雾间翻腾,看上去神态倨傲。龙啊,无涯终于执掌了河山社稷,浑身上下退去了温文和雅静,余下的除了令人只能仰望的尊贵,还有那王气。而无涯那张俊雅的脸,如今看起来,眉梢眼角也隐隐透出凛冽和无形的霸气。他现在武功也不弱,瑟瑟已知道当日在皇宫,那个要救她的黑衣人便是无涯。如今的无涯已经不再是当初温文淡雅的他了,已经深具帝王之气。

  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可是瑟瑟依旧坐在软椅上,没有起身,也没有施礼,她没有心情在乎这些虚礼。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他……那个梦好可怕。我才哭了。”瑟瑟抬首,清丽的眸中布满了浓浓的迷惑和痛楚。

  夜无涯心中狠狠一震,看到瑟瑟如此憔悴的样子,他几乎有些不敢置信。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纤纤公子吗?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碧海龙女吗?此时的她看上去是如此脆弱,如同失了伴侣的孤雁,彷徨无依,悲恸凄婉。

  她下意识地在抗拒那个事实!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原来她也有逃避事实的时候。

  夜无涯轻轻叹息,他缓步上前,九五之尊的身子在她面前低低俯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突然的凉意通过手传入到他心中,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凉了起来。

  他定定地说道:“瑟瑟,听我说,你没做梦,那是真的。六弟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带着一丝凄楚,但是,吐出的话语却无疑是残忍的。

  这话语,一字一字,那么清晰,如同冰冷的雹子,敲碎了她的自欺欺人。

  “你为什么要骗我?他怎么可能离开人世,不会的!你骗我!我恨你!”瑟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隔着厚厚的冬衣,掐得他手臂生疼。

  “你不信,那好,现在我就带你去他的灵堂,看看他的尸身!”他无奈之下,终于下了狠心。他一用力,将她从软椅上拉了起来,就要带她走。

  她一把打落夜无涯的手,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死!那是一个噩梦,我要睡,醒来后他就会出现在我身边。”她笑了,丝毫不见悲戚和哀婉,而是,清纯而明媚的,就如同绽放在积雪下的寒梅,美得令人心碎。

  然后,她就在那笑容里缓缓倒地。

  这一次,瑟瑟再没有醒过来,她一直在昏睡,和前一次的昏迷不同,她睡得很安静很恬静。起初的时候,大家还觉得很欣慰,觉得让她睡一睡,总比一直伤心要好。

  可是,一直睡了三日,她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紫迷终于急了,小姐虽然嘴里不相信璿王已经去了,但是,其实她心里,还是相信的,否则,她不会这么一睡不醒,一心求死。瑟瑟如今这样子,倘若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几乎令人以为,她已经不是一个沉睡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三日,夜无涯每日一下朝,便从宫里赶过来,守在瑟瑟床边。不眠不休,他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了。

  他握着瑟瑟冰凉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就像是冰雪铸就的,随时都可能会化去。恐慌,在心头蔓延,他低低地坚定地说道:“瑟瑟,你要醒过来,你还有澈儿,你绝不能就这样一睡不醒。瑟瑟,如果,你还想看到他,就一定要醒过来。否则,你就永远看不到他了。”

  他在瑟瑟身边一直说,低低地,柔柔地,一直说。白日说,晚上说,直到说得他嗓音喑哑,他终于看到她的眼睫颤了颤,睁开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在哪里,他还活着是不是?”三日三夜的昏睡,没有吃一点儿东西,她竟然从床榻上猛然坐起身来,急急问道。

  无涯彻底呆住了,望着瑟瑟焦急期待的模样,有些话几乎要冲口而出,然,他终于忍了忍,良久才沙哑着嗓子低低说道:“去看看他吧,今日,是他出殡的日子。”

  夜无烟的灵堂设在璿王府。

  马车在璿王府门前缓缓停住,瑟瑟起身从马车上下来,入眼,便是门前高挂着的长长的招魂幡,被冷风吹着,时而飘上,时而又轻轻地落下。门口蹲着的两只石狮子也套上了白色的布条。

  府里面处处皆是缟素,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全部蒙上了一层白布,在风里摇摇晃晃,透着无声的悲戚。

  灵堂之上,悬挂着重重白纱,庄严肃穆,夜无烟的灵柩就停置在白色的布幔后。守灵的都是夜无烟的部下,他们含着热泪,在灵前上香、烧纸,极是轻手轻脚,似乎是怕打扰了他休息一般。

  虽然,夜无烟生前曾经造反,然而,夜无涯将夜无烟的起事宣布为驱除外贼,反而对他一番褒扬。朝中的臣子也不是傻子,一来是因为新帝的态度,二来,他们也着实是钦佩夜无烟的。

  所以,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瑟瑟缓步走入到灵堂中,满目触目惊心的白色令她心头剧痛,她定定站立在灵前,光拉长了她纤瘦的身影,映在墙上,虚浮而缥缈。她久久地伫立着,却好似失了言语,只是眼神怔怔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灵柩。

  她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那种缥缈苍白的神色,令观者心中一颤,原本还是有很多部下埋怨她的,要不是因为她,夜无烟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然而,看到她,心里突然间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哀戚得难受。

  就这样,要永远地诀别了。

  他活着时,她尚能给自己一个安慰,哪怕是相思,哪怕是痛恨,哪怕是哀怨,可也强过虚无。而如今,人已逝,她的这颗心,却要放到何处?

  灵堂内,瑟瑟看到夜无烟僵硬地躺在灵柩之中,身上,不再是血肉模糊,穿上了干净的白色寿衣,只是,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脸上,简直烫伤得太严重了。

  不知为何,这一次,瑟瑟面对着他的尸骸,心中竟是平静得很,竟然再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难道说,她这么容易就接受了他的逝去,这么快便从哀伤中走了出来?

  她细细地看着他的容颜,伸指缓缓从他脸上抚过,目光凝注在他那头黑发上。那夜,这黑发是和血液冰水黏在一起的,她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发似乎是短了许多,而且,不似以前黑亮了。

  这,难道也是因为受刑所导致的?

  “江姑娘,时辰到了,我们要出殡了。”金堂走上前来,极是客气地说道。

  金堂换了称呼,不再叫她王妃,王爷已逝,再没有王妃,而她本没有和他名正言顺地成亲。

  她平静地点了点头,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哀伤。她平静地看着他的灵柩被抬了出去,抬到了马车上,沿着十里长街,送到了皇陵之中。

  “无涯,我要去陪她!你能不能帮我安排?”瑟瑟抬眸,低低问道。

  一直沉默的夜无涯望着瑟瑟清冷的面容,轻叹一声:“我能拒绝吗?”他摇了摇头,“我去安排!”

  皇家的陵园位于皇城北部的岷云山,此山被青江环绕,风景秀丽,山水环境绝佳,乃绝好的风水宝地。眼下是冬日,山中只有松柏青青,寒梅艳艳,以及漫山遍野的积雪。

  山中的气温自是不比皇宫,极是幽冷,呼出的气息都是白气。山中有守灵的房屋,夜无涯命人从山下运来一车火炭,在屋内同时生了两个火炉,屋内才有了一丝暖意。

  无涯原本要从宫里拨几个宫女过来陪瑟瑟的,都被瑟瑟回绝了。瑟瑟就连紫迷都没有带着,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后山的山野中居住。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陪着夜无烟。随身携带的,只有一架瑶琴。

  每日晚间,月出西山,清冷皎洁的月光笼罩着脉脉远山,清澈的琴音便在山野间缭绕,清曼婉转,丝丝缕缕,如同潇湘夜雨,绵绵不绝。

  她演奏的是一首《凤求凰》,一遍一遍不断地弹奏着。

  这是娶亲才会演奏的曲子,这原本是一首欢快的曲子,然,瑟瑟却在欢快之中,奏出了哀婉。

  她犹记得,当日在水龙岛,他在窗外,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凤求凰》,等着她来和。可是,她却故意弹奏了一首《凤归云》。

  那时,她不肯和他的曲子,是因为她心中还是存着芥蒂的,她不想接受他。

  如今,她和了他的曲子,可是他又在哪里?

  本是鸾凤和鸣的曲子,此刻听来,却是如同孤凤独鸣般哀怨悲戚。

  可惜的是,不管她如何弹奏,终究是没有箫音来和了。此时,她已深深体会到当日,夜无烟在窗外吹奏《凤求凰》时的心情,彼时,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来相和啊。

  夜风拂过,亲昵地吻着她的月色衣衫,飞扬的发丝扫过她清绝的面容,她清澈的眸中俱是凄婉。

  琴音正是高昂之时,琴弦忽然断了一根,指尖一疼,渗出了嫣红的血珠。

  瑟瑟呼吸一凝,心狂跳不止,难道说?难道说,他来了?!

  夜无烟没有死,他一定没有死!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决计不是他!一定不是他!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可是,瑟瑟依旧不敢回头,她生怕希望落空。听到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她重新挑了弦,继续弹奏着。只是,心中紧张,再也弹不成调。

  “好一曲《凤求凰》,怎的听上去犹如孤雁一只,寂寂而鸣?”一道清冷的女声不无讽刺地说道。

  瑟瑟的脸猛然一白,心顿时绝望地下沉,她缓缓回首,只见不远处的雪地上,立着两道人影。

  月亮就挂在天边,朦胧而高远,月华柔柔,倾泻而下,和微茫的雪光交相辉映,照亮了来人的模样,竟然是伊冷雪和侍女玲珑。她们两个俱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赶了很久的路。

  玲珑是夜无烟的侍女,应当是认识这里看守皇陵的李将军的,是以,看到那些兵士遥遥站在远处,并不曾前来阻止。

  伊冷雪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裙,黑发绾成云髻,发髻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如此打扮,几欲和漫山的白雪融为一体。只一双黑亮的眼睛,布满了凄迷和哀伤,她一步一步,踩着积雪,缓步走到了江瑟瑟的面前。

  瑟瑟起身,两个女子在白雪皑皑中彼此对望。

  脸色一样地苍白,神色一样地凄怆,眸中的痛楚也一样地深浓。

  她们的哀伤,为的都是同一个男子。

  伊冷雪忽然俯身,伸指在瑟瑟的琴弦上一划,一片铮铮的清音响起,好似一阵乱玉飞溅,杂乱无章。她起身,冷冷说道:“《凤求凰》能让你弹得如此哀怨,倒也是不易!”

  瑟瑟没出声,俯身,抱起来搁在地上的瑶琴。

  “江瑟瑟,他真的不在了吗?”伊冷雪一字一句地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冷,以前,做祭司时,她的声音只是清冷,而如今,是冰冷,冷到了骨子里。然而,语气却不无悲戚,令人听上去几欲心碎。

  她的眸光从瑟瑟身上,缓缓转移到眼前那冰冷的墓碑上。望着墓碑上那镌刻着夜无烟名讳的字,她怔怔地走了过去,在墓碑前,缓缓地站立。

  瑟瑟起身,抱起瑶琴,淡淡地望着伊冷雪,她看到她抚着墓碑,肩头不断地耸动,似乎在无声啜泣。原来,伊冷雪对于夜无烟,也是爱到了极致。

  玲珑走到夜无烟的墓前,默默跪了下去,此刻,她亦是泪流满面。

  山野寂寂,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冷月在天边散发着幽远的微芒。

  不知过了多久,瑟瑟才发现伊冷雪抱着夜无烟的墓碑,头轻轻地垂了下来,就好似一朵花在茎上沉眠,一动也不动。

  瑟瑟心中一惊,伊冷雪不会以身殉情了吧?她疾步走到伊冷雪身边,玲珑也发现了伊冷雪的异状,起身,将她紧抱着墓碑的手掰开,这才发现她似是已经哭昏了过去,睫毛上,俱是点点泪珠。

  “外面冷,扶她到屋中去吧!”瑟瑟淡淡说道。

  玲珑点了点头,扶起伊冷雪,将她背到了瑟瑟所居住的屋内。瑟瑟淡漠的神色,让玲珑心情极是复杂,她幽幽说道:“你不伤心吗?王爷他可是为了你,才会身死的。”

  王爷为了这个女子,四年来,没有一天不是活在煎熬之中,而今,又为了她身死,而她,竟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悲伤。

  瑟瑟抬眸,她也觉得很奇怪,自从在灵堂上再次看到他的尸首,她心中就不再那么悲伤了。或许,在心底深处,她隐隐觉得,他没死。可同时,她似乎又觉得那是个奢望,因为,如若他没死,怎会至今还不出现?

  瑟瑟心底,其实是极矛盾的。听了玲珑的话,她不知如何回答,起身坐在木案前,将方才断裂的那根琴弦接好,调了调琴弦,又开始抚琴。今日,那首《凤求凰》她还没有奏完,她不能让他只听半首曲子。

  琴声若流水,诉不尽的满腔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