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几日他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打工,所有的晚上都上班,一直工作到十二点。彩虹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摇头。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经常生病,住院已经很久了,这种忙碌而辛苦的生活他从大一开始就习以为常。r
穷家的孩子果然意志坚强。r
彩虹算了算,季篁一天最多只睡四个小时。本来可以多睡一小时,他宁愿把时间花在晨跑上。所以出现在学生面前的季老师看上去精力充沛、神采焕然,只有彩虹大感揪心,知他劳作过度已是强弩之末。r
他一定很需要钱。r
没过几天,猜测就被证实了。r
某天下午彩虹遇到关烨,闲聊中提起了季篁,关烨说：“他母亲病得不轻,听说是肾衰竭,最近一个月完全靠透析维持。”r
没想到这么严重,彩虹“哦”了一声：“有什么治疗的办法吗？”r
“我托人帮他找了个肾脏专家打听了一下,目前来说唯一的办法是换肾,”关烨说,“肾源紧张,他家也买不起,所以他打算捐出自己的肾。尽管如此手术费也要十万块。”r
彩虹吞声：“什么？十万？这么贵？”r
“别忘了这是两个人的手术啊。术后的药费也很贵,大约一个月要四千的样子。”关烨说,“他自己存了一些钱,我借了他一些,估计还有缺口,不知有多大。”r
彩虹有些着恼,这么大的事季篁也不告诉她,难道是怕她担心吗？转念一想,自己何尝有钱,工资不到月尾就花光了,不得己还去季篁那里蹭过饭,事到如今也只能干着急。r
“那么,少了一个肾对他的身体有影响吗？”彩虹又问。虽也听说过健康人一个肾就足够,但毕竟是动手术,毕竟是割掉一个器官。r
“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他和母亲血型相同,配型也好,就季篁这边来说,手术成功率会很高,愈合也会不错。但他母亲的病情比较复杂,换了肾后能不能康复还是个问题。失去一个肾对身体还是有影响的,术后饮食要格外小心、不要感冒、也不要干太多重活……”r
那一夜,彩虹失眠了。r
这些年她零零碎碎地攒过一些钱,前后加起来有一万块的样子,全交给妈妈存在银行里了。钱的事彩虹不大懂,也从没操过心,明珠是出纳,自然由她打理。后来明珠说,除了那一万,每年她也会存一笔钱到那个帐号,虽然不多,细水长流,好过给大路偷去买酒。等将来出嫁也不必制肘。r
于是乎第二天中午,彩虹假装不经意地试探明珠：“妈,我存的那些钱,能不能先拿出来用一下？”r
明珠正在炒菜,面色微变：“你要用钱？”r
“不是啦,韩清说最近央行调息,想提前还贷,钱已经凑得差不多了,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下。——她现在工资可高了,估计不久就可以还给我了。”r
明珠看了她一眼,判断这话的真假,冷笑：“她工资那么高,怎么可能在乎你那一点点存款呢？”r
“工资高有什么用,房贷贵啊,利息也高。”说到善意地撒个谎、糊弄糊弄人、彩虹段位不低,不然大学时期也不会无中生有地写了那么多情书。偏偏明珠是她的死穴,妈妈一声笑,她立即心虚了,声音不由得低了半截。r
“她一个月的工资超过一万你知道吗？”明珠将锅铲敲得梆梆响,“不提这个还罢了,一提这个我的心就堵得慌!你真是个猪头!这么好的工作自己为什么不去？干嘛介绍给她？嗯？——丈二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脑子进水了!”r
彩虹窘了：“我？我干嘛要去？我又不缺工作!”r
“你是不缺工作,你缺钱好不好？你们俩一个系毕业,学历你比她还高,她能干的活儿你也能干。人家一个月挣你半年的工资,这么好的机会,干嘛要让给她？瞧瞧人家,借着你的人脉跑步进小康了吧？几十万的房子眼看着就要还清了。再看看我们家——想换个楼层都不行。小姐啊,你怎么就不能多一个心眼呢!”r
“妈,韩清的工资您怎么会知道？” 这显然是最新数据,比学校的博导还高,彩虹吓了一跳。r
“她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我就跟她聊了聊,一问不就全出来了。人家还不停地谢你呢!”r
“哦!”r
“就你那点破钱,别借了。杯水车薪,没的丢人现眼的。她缺钱,放着苏东霖那么大的金主不借,干嘛找你？”r
“妈,”彩虹正色地说,“东霖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我们从来不向他借钱。东霖有多少钱都跟我们没关系。若是瞧上了他的钱,我们和他之间的性质就变了。”r
“你和他之间性质就是要变!”明珠将围裙一抖,双手叉腰,摆出了理论的架式,“老实说,你跟季篁是不是还有来往？别以为老妈不知道!东霖没往咱家打电话就是一个明显的证据。”r
被明珠如此气势汹汹的抢白,彩虹也不淡定了：“季篁是我的指导老师也是我的同事,在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可能不来往呢？再说,您也犯不着为了这个给系领导打电话破坏人家的声誉呀。妈,您的手段是不是过头了点？我简直不敢相信您会做这种事!”r
“过头？一点也不过头!”明珠的嗓门一下子飙高两度,“你若再和那姓季的磨磨叽叽没完没了,我李明珠就跟他死磕到底!” 说罢拿起菜刀,“当”地一声,将案上的萝卜一斩两段。r
彩虹只觉脊梁一冷,拧头就走。r
出了街往右拐,再转几条小巷,有个本市有名的珠宝交易中心。r
彩虹的脖子上一直挂着一块人生如意福禄寿的玉坠,是外婆留给彩虹的。缅甸的翡翠,带着淡淡的绿,色泽通透,无一丝杂质。听明珠说,这样的玉坠外婆有好些,可惜文革时候都给她装进手绢一股脑扔进长江了。这一块是因为一直给明珠戴着才逃过一劫。所以每每谈到彩虹的嫁妆明珠还是挺硬气,这坠子是极品翡翠,请行内人看都说值个二十来万。家里缺钱时也想过要卖掉,问了几个主顾,出的收购价少得可怜。卖主们都说做玉这一行别看叫价高,远不如黄金容易套现,一块玉放在店子里几年没卖掉是常事,还不如用那个钱炒股。明珠便死了这条心,让彩虹戴在身上当作传家宝。r
彩虹径直上了二楼的“碧玉轩”,开店的人是她的高中同学蔡小辉。r
取下玉坠握在手中,最后一次感受它光滑的暖意,彩虹恋恋不舍地将它交到小辉的手上。小辉拿着放大镜和聚光电筒仔细地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嗯,是个好东西。虽然不大,但挺厚,质地也很纯。”r
“我外婆传给我的。我外公解放前是这个市的商会会长,叫李士谦,你听说过吗？”r
“李士谦,知道啊!”蔡小辉的眼光炯炯有神,“大资本家嘛,听说我们市的第一批电灯就是他装的。”r
“我缺钱,想卖掉这块玉,你给个价吧。”r
“哦？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收购的话,那价格就不能跟卖价比了。”他拿在手上研究了半天,又踱进内室用专门的机器检查,过了一会儿出来说,“这样吧,看在你我认识的份上,我给你一万五。”r
彩虹一听有点难过：“这么低？我妈说这玉值二十万呢。”r
“那是以前。现在市面上的翡翠也多了,生意不好做么。这玉呢,我看可以卖到十二万,但要看缘分,一时半会儿肯定卖不掉,等几年也是常事。我们这里统一的收购价是原价的十分之一,而且只限于高档玉,一般的货色我们不收。给你一万五,已经多了三千了。”r
彩虹想了想,抬头看他,可怜兮兮的说：“看在咱们是老同学的份上,你给两万吧？不是急着用钱我也不舍得啊。”r
蔡小辉打量了她一眼,彩虹赶紧做出忧伤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说：“这样吧,看在你以前肯把作业借给我抄的份上,一万八。我只能出这么多了。不信你拿着它到二楼转一圈问问别人,这真的是最高价了。”r
“……那好吧。”r
彩虹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光了最后的两千元,凑成两万块,装在一个信封里。瞅了空儿约出季篁递给他：“嗳,你妈生病需要用钱吧？这是两万,你拿去先用着。”r
他不肯要,她硬往他的怀里塞,豪爽地说：“又不是送给你的,就当是我的嫁妆,先放你这儿啦。”r
季篁苦笑：“真是个没心眼的丫头,别人知道了可要笑你,人没过来,嫁妆先过来了。”r
彩虹搂着他的脖子,大大咧咧地亲了一口：“看你累成这样我心疼么。别打那么多工了,好不好？”r
季篁想了想,接过信封,认真地说：“谢谢你,钱我暂时收了,算是我借你的。给我一年时间,明年的这一天我一定还给你。”r
说罢拉开抽屉找出纸笔。r
“哎,你干什么？”彩虹拦住他。r
“我写个借条。”r
“借你个头啦,跟我还这么认真。我不信你会借给你吗？当我是傻子啊。再这么较真我可要翻脸了。”说罢将纸笔往抽屉里一扔,摸了摸他瘦得颧骨凸出的脸,又用指腹抹了抹他额头上的皱纹,“我现在没病没灾,钱不着急还,你少打点工,多休息休息。”r
季篁坐下来,拉住她的手,说道：“关于我妈的病,有些情况要告诉你。……她是尿中毒晚期,很严重,需要换肾。我……”r
“这是很大的手术吧？”彩虹有位小学同学的父亲做过换肾手术,当时听说肾源很贵,单纯一个肾的价格就是二十万,还不算手术的费用。所幸同学家境富裕,手术成功,他的父亲直到现在还健在。r
“和其它的器官移植相比,它相对简单。”r
“那么……肾源找到了吗？”她问。r
“医生说直系亲属匹配的情况更好,成功率更高。”他说,“而且……省钱。”r
她的脸白了白,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明白,关老师都告诉我了。”r
他静静地坐着,半天没说话。过了片刻,正要张口,彩虹按住他的嘴：“你放心地去做手术,我会好好照顾你和伯母的。”r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肾脏切除之后会有一些副作用……我是指,在今后的生活上。比如不能喝酒、不能喝咖啡等等。如果——”r
“那就不喝呗,”彩虹说,“又不是我不能喝,我不会难受的。”r
他顿了顿,继续：“当然还有别的——”r
彩虹窘了：“不会是不能***吧？那我可真要打退堂鼓了。”r
“这个不影响。”他赶紧更正,然后又笑了,“看你都想些什么呀。”r
彩虹拍了拍他的肩,豪放地说：“那就没啥。大不了以后不让你干重活,我多挣钱,雇人换煤气呗!”r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说：“真的很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r
彩虹又说：“手术的钱够吗？实在不够我还有一些朋友,相信可以替你凑足。”r
“已经够了。”他说,“我联系好了一位肾脏手术专家,这几天会去做些检查。”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 “问题是我妈坚决不同意手术。我一提这事她就生气,死活不肯答应。”r
“为什么？这是好事呀!”r
“她病了很久了,有轻微的抑郁症,最近情绪不大稳定。”眉目间,看得出他深深的隐忧。r
“别担心。手术之后,伯母身体复原了,一切就好了。”r
“其实她的情况没那么乐观,只是……我不想放弃希望,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也要争取。手术的事我打算瞒着她。跟她说病情没严重到要换新肾,只是需要切除一个坏死的肾而已。”r
彩虹点点头,表示理解：“什么时候手术？”r
“医生说越快越好,我定在下个月的一号。”r
“你的课怎么办呢？”r
“关老师会帮我代一次课,手术后一周就可以出院了。”r
看来已经安排好了。她看着他,感觉有点凄凉：“毕竟还是大手术,看你说得这样容易。”r
垂目良久,他握着她的手,一副抱歉的样子：“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太多。不是要故意隐瞒,而是真的没料到病情会变得这么糟,拿着她的病历来这里问了好几个医生才敢相信。……我妈的病全是累出来的,她没有过过好日子。我一直想,将来生活稳定了,我会好好地孝敬她,不知道这愿望能不能实现。”r
“放心!伯母吉人有天相,她一定会度过这一关的!”r
“这个肾——没有办法——我只能奉献给我母亲了。”他认真地说,“不过请放心,手术后我会好好爱护身体,不让它出任何差错……”r
彩虹窘了。觉得他在担心着什么,又想努力证明什么,而浑浑噩噩的她倒没想过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被他这么一说,忽然间也害怕了起来。r
手术会不会失败？r
失去一个肾,另一个肾足够支撑他的下半生吗？万一他唯一肾也得了肾炎呢？到时候谁来换肾给他？r
下班回家,桌上的菜已经摆好了。r
“今天有你喜欢的爆炒腰花。”明珠笑嘻嘻地说,“彩虹啊,这个周六下午三点我给你定下了,朱阿姨说介绍个男生给你——你可再别忽悠我们了。”r
看着桌上热腾腾地菜,她忽然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