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的论文写得不错,PPT也做得精彩,可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做给季篁看的。结果季篁迟迟不来弄得她又是神经紧张又是心不在焉,连宣读论文都忍不住中途停下一秒往人群里看。又怕耽误进度把讲稿念得奇快,十五分钟的报告十二分钟就念完了,听众乘虚而入频频提问,她只得抖擞精神舌战群雄。问答结束,这才听见主持人慢吞吞地说：“下一位发言人本来是中碧煤炭师范学院的季篁老师,他刚才打电话来说,由于泥石流冲坏铁路他今天的车次临时取消,所以不能到会。下面让我们欢迎H大学的蒋济安教授给我们介绍德里达著作在中国的翻译情况……”r
一回到家彩虹就拉着韩清出来诉苦：“唉,今年真是很栽,巴巴地赶了篇高质量的论文想去会会季篁,他居然没来。你说说看,他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我故意不来的？”r
“人都走了半年多了你老提他干嘛？这不是堵心吗？”韩清说。r
“一时半会儿怎么能忘呢？”彩虹沮丧之极,“好歹这也是我的初恋呀。”r
“那你就跟你妈闹翻,飞奔着去找他呗。”韩清给她叫了一杯冰冻红豆汤,“生米做成熟饭,老人家早晚得认。”r
“她那么不喜欢季篁,简直要跟我拼老命了。……我妈可怜,出生在那种家庭,文革以后就没享过福。我觉得我有义务让她过上好日子。”彩虹连声叹气,“而且,我越来越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了。上个月我去蔡阿姨家——蔡阿姨是我妈的同事——结果在她那里发现了一张我出生那年她和我妈的合影照。我妈的肚子一点也不大,而一个月后我已经出生了。……你说说看,这算不算是铁证如山？”r
关于自己的身世,彩虹只和韩清一人聊过,曾告诉过她种咱细节和自己的怀疑。两人还就此事的可能性讨论过无数回。r
“你真想知道答案吗？”韩清忽然说。r
见她的表情如此严肃,彩虹点点头：“当然想!只是不想弄出很大动静,我妈若知道我在查这事儿,非跟我寻死觅活不可。”r
“我替你查过了。”韩清说。r
她的心猛然一沉：“你？替我查过了？”r
“对。”韩清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答案,我也知道你没勇气去查。所以我帮你查了。”r
“你查出来了？”r
“是的。”韩清说,“是最近两个月的事。你想听,我就告诉你。你不想听,我就不说,让这秘密跟着我进坟墓。”r
“等等,”彩虹打量她,“韩清,你变了!”r
印象中韩清极少有果断的时刻,事事不前后拿捏半个月不能做决定。印象中韩清也没有秘密,有点心事都会和彩虹讨论,她擅长分析,分析别人也很到位,但轮到自己却总得出消极的看法。这种顶着被朋友骂的危险去做一件事,绝对不是她的风格。r
是什么改变了她？难道是工作？r
“人生太短,应当活得尽量清醒,”韩清说,“你觉得呢？”r
彩虹硬生生地看着她,思量着这句话,想了想,说：“我不要听,我不想知道。”r
韩清摸了摸她的头：“行,不勉强你。”r
瞬时间彩虹又改变了主意,将半碗红豆汤一饮而尽后,她拍了拍巴掌：“好吧,我想知道,你说!”r
“你的确不是你爸妈亲生的。”r
“连亲戚关系也没有？”r
“没有。”r
“那么说,我真的来自花园山育婴堂？”r
“是的。”r
彩虹掏出自己的钱包,看看里面有多少钞票：“对了,你花了多少钱帮我调查这件事？”r
“钱的事你别管,根本就没花钱。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恰好认识几个人,其中的一个在民政局,就顺便走了一下他的关系。你知道这种事从下往上查,门都没有。从上往下却是一路通畅。当然我也撒了一些谎。”r
真相在意料之中,彩虹并不觉得意外。而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出来,至少比李明珠或何大路的亲口相告要来得轻松。突然间她的心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一块巨石落了地,一百个汽球飞上了天,这个世界其实并不会因为真相的到来而改变多少。r
“那么,”她深呼吸了两下,说,“谁是我的亲生父母？这个你有线索吗？”r
“你出生不到一天就被人放到街心公园的石凳上。有位早锻炼的大妈看见了你,等了很久,确信无人认领,就交给了公安局,公安局又把你交给了育婴堂。你身上除了一块毯子和一张说明你出生日期的纸条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你的身份。”r
彩虹茫然地点点头：“就这些？”r
“关于你的就是这些。”韩清说,“你的母亲李明珠曾经怀孕,分娩过程中出了事故,不仅胎死腹中,同时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所以她们夫妇就在第二年去育婴堂领养了你。”r
“死去的胎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r
“女孩。”韩清静静地看着她,“那其实是一次手术事故,你妈妈非常伤心。领养你的时候,你刚被送到育婴堂。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李明珠当得起你的亲生母亲,因为她是从你出生后第七天开始养育的你。也就是说一位母亲为养育自己的孩子所经历的辛苦她全都经历了。”r
彩虹的眼圈立时红了,心里说,我妈怎么待我,还用你来告诉我吗？她甩甩头,用力吞下这个坚硬的事实： “韩清,不谈这个了,咱们说点儿别的吧。”r
“那啥,我知道你听了肯定难过,所以要送给你一件可爱的礼物以抚慰你受伤的心灵。”韩清神秘兮兮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精致的纸盒,从里面掏出一个漂亮的小包,“看,GUCCI今年的新款,老板当作奖金送给我的。我不敢拒绝,也不敢拿出来得瑟,怕夏丰见了会生气,就送给你吧。”r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手袋,柔软的毛皮,熠熠生辉的拉琏。彩虹将它挎在腕中,对着镜子从各个方向看自己：“天啊,真漂亮!我好喜欢,你真不要我可就拿了!”r
“拿吧拿吧,你喜欢就好。”韩清笑着说,“这工作还是你给我找的呢。一直要谢你,你连让我请次客的机会都不给。”r
就在交接的一瞬间,彩虹忽然发现韩清的手腕上有一道紫色的淤痕。r
“哎——你的手怎么了？”彩虹疑起心来,掳开她的衣袖,发现手臂上还有一块更大的淤青。r
韩清木然地看着她,低下头,没有回答。r
彩虹的火腾地上来了：“是夏丰干的？”r
沉默了一下,韩清点头：“他情绪不好打我不要紧,现在连孩子都打。昨天我只差跟他拼命了。”r
“现在你们的收入应当不少了吧？经济上应当没什么压力了。为什么他还闹情绪呢？”彩虹越发想不通。r
“可能还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吧,心态一直没调整过来,近来更是疑神疑鬼。我回家晚一点他必定要找茬闹事儿。”韩清不由得哽咽,“真的,彩虹,我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变得我完全不认得了!现在我每天一下班想到要见到他都不寒而栗……”r
——季篁走后彩虹见过几次韩清,两人本来无话不谈的,一提到夏丰韩清就自动沉默。失业后,夏丰一直想找一份与韩清工资相当的工作,在本市以他的资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倒有一家公司愿以韩清三分之一的工资试用他,干不了两个星期夏丰就和老板吵翻了。后来进了另一家公司是底薪加提成的,他做了两个月,业绩平平,拿回家的钱还不够交多多的托儿费。韩清什么也没说,只是鼓励他继续努力,他自觉羞愧,索性辞职了。偏巧多多得了肺炎不能去幼儿园,夏丰别无选择,只得在家全天看孩子,心情更加烦躁。r
彩虹站了起来：“韩清,夏丰手机是多少？我要找他好好地谈一谈!他不能这么对待你!”r
韩清一把拉住她：“千万别!我求你啦!他现在是坐在火山顶上,一点就着!”r
“这人怎么就一根筋呢？他挣钱你挣钱不都一个样,都是为这个家挣的嘛!”r
“可能是他觉得自己的男子气受到了伤害吧……表面看去是愤怒,心底下其实是内疚。”r
“那我去问问秦渭,看能不能动用他的关系给夏丰弄个工资高一点的活儿干干？”r
“别别!千万别再扯上秦渭。”韩清叹了一口气,“夏丰现在特恨他,天天在家里骂他是恶毒的资本家,从里到外流着肮脏的血。”r
“这又是为什么？秦渭哪点得罪他了？”r
“因为秦渭老叫我加班,又动不动要我陪他出差……”r
“这个夏丰应当理解吧？你这么高的工资也不是白拿的呀？”r
“他就是不理解啊,反而越想越歪。”韩清苦笑,“这人自己在家里搞了个剪报,只要看见有秦渭的新闻就剪下来。有一天我回来晚了,跟他说是跟上司出席晚宴了,他一巴掌就搧了过来,说我骗他,报纸上说秦渭这一周都在上海。我说……我指的上司不是秦渭,是销售总监……”r
彩虹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行!韩清!夏丰多半是走进了恶性循环,你一定得想个解决的办法。你们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r
“办法？有什么办法？他毕竟是多多的亲爹。”r
“要不……”彩虹翻出自己的通讯录,“我帮你找个律师咨询一下？”r
韩清的神经立即紧张了：“律师？你……你什么意思啊？”r
彩虹静静地看着她：“你说呢？这种人你还能跟他过下去吗？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你还能坚持多久？我要是你,绝对选择抗争!”r
韩清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迭声地说：“不不不……让我再想想,再想想……”r
彩虹站起来,看看表,叹了一口气：“我走了。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家的大门总是对你和多多敞开的。”r
傍晚时分彩虹回到自家的小区,楼下停车场上,爸爸何大路正在修车。远远地只看见两条腿,大半个身子都在车底。彩虹走过去,碰碰爸爸,何大路躺在滑板上,从车底刺溜一声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板手,脸是脏的,他说：“回来了!”r
“回来了,爸爸,”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到地上亲了他一口,“明天再弄吧,天快黑了!”r
“有个地方堵住了,怎么弄都不通,”何大路接过彩虹递过去的水瓶,喝了一口水,“人过五十,得了慢性痔疮,已经够烦恼了,这破车又给我整这么一出!彩虹你先回去,我再弄弄,实在不行也只好进修车厂了。”r
“噗——”彩虹忍俊不禁,谁说工人阶级不幽默。r
到了家,妈妈李明珠正忙着烧菜。彩虹一推门,迎面一股烟熏火燎的菜香,明珠指着一个菜盆子说：“回来了,快帮我切个葱。真是的,我也老糊涂了,刚才光顾着烧芋头了。现在油都热了,葱还没切。你说这菜没葱能吃吗!”r
彩虹扔下包就去厨房。厨房本来就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偏偏流理台和煤气灶面对着面。这意味着每切一次菜,将菜倒入油锅就要转一次身。一顿饭下来要转无数个身,李明珠抱怨说她的偏头痛就是这么得来的。r
切好葱,见妈妈忙得手舞足蹈,彩虹伸手过去帮她捏了捏背：“妈,累不累,我帮您按按吧。”r
“行,就是腰疼呢。这边,往左,再往左,往下……对,就是这儿!嗳……舒服死了……还是女儿好,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啊。”r
其实彩虹以前经常帮妈妈按摩,按腰、按腿、连脸都按过。李明珠关节炎犯了的时候还帮她贴药洗脚。但今天她从背后按妈妈的腰,心情很不相同,按着按着,眼泪就掉下来了。r
“彩虹啊,别嫌你妈唠叨。这不,潘阿姨说想介绍个男生给你,是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姓江,胸外科的。他爸是做电子配件的,在咱们市有两个工厂。我觉得家庭条件、学历都很配,听说长得也不错。最最重要的是,他是文学爱好者,还能写诗。要不……这个周末去见见？”r
“行。”r
这是季篁离开F市后彩虹第一次对妈妈爽快地说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