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的课,季篁准时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他用十五分钟时间将彩虹的论文重新看了一遍,用绿笔做了几个记号。r
沙发不大,彩虹不好意思坐过去,觉得太亲热。更不好意思隔桌而坐,像是接见学生,毕竟还是求人家帮忙,还是要谦逊点儿。思来想去,索性将椅子搬出来,搬到沙发旁边,和季篁面对面地坐下来。r
谈话肯定不轻松,可能意味着新的较量。那次会议的几问几答,他们似乎杀个平手,到底年轻气盛,季篁不服气地追下来了。r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找回场子了。r
彩虹还在心底打鼓,发难开始了。r
季老师：“何老师,论文里你不停地说‘主体’、‘个体’和‘自我’三个词,请问它们所指何义？有何区别？能否具体解释一下？”r
高手就是高手。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她以为他会问张爱玲的叙事手法,问她小说中独特的空间构成,或者,至少问一下张氏的爱情观或亲情观。这些彩虹全在行,怎么都能说个头头是道。可是,彩虹有彩虹的毛病：知之甚切而改之甚难。和很多刚入行的年轻老师一样,彩虹喜好时髦的术语：“解构”、“后现代”、“能指”、“宏大叙事”、“细读”、“厚描”、“陌生化”、“戏仿”“文化资本”、“符号暴力”……动不动就要拿进论文里说事儿。她对抽象归纳更有偏好：“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瞧瞧,人家黑格尔说得多好、多凝炼啊。r
脑子用力挣扎了几下,彩虹舔舔干燥的嘴唇,兵临城下只好水淹七军,虽然心虚,声音要高,调子要足,学术辩论就是打排球,打过来你扣回去：“‘自我’指的是人潜意识的那一面,也就是欲望的层面。”r
“同意。”他说,“主体呢？”r
“主体和个体是一个意思,就是指自我。”她两手一摊,“论述的时候我不喜欢重复用词,所以就变着花样儿说了。”r
季篁看着她,叹了一口气。r
“嗳,你叹什么气？”r
“虽然我的专业是文学理论,而你的专业是文学……欣赏,咳咳,从大方向上来说,我们也算是同行。”r
“完全同意。”r
“那我就不说外行话了,行吗？”r
“啥意思？”彩虹小脸粉红了,“刚才我说的话是外行吗？”r
“这样吧。我先问你,主体的英文是什么？”r
“Subject。”r
“Subject在语言学上的解释是——”r
“主语。”r
“主语在一个句子里的首要功能是——”r
“引导动词,是动作的主人。”r
“很对。那么你说说看,主体是什么？”r
“人的行动能力,人对自身经验能够清晰阐述的能力。”r
“那么,回头过来,个体的英文是什么？”r
“Individual。”r
“我们常说,要相信集体的智慧,不要搞个人主义,是指的什么？”r
“嗯……”彩虹眨眨眼,“是指一个人不能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把事情办得很漂亮。”r
季篁又叹了一口气。r
“怎么,又错了？”r
“没错,就是缺乏理论深度。换一种说法,换一种说法。”r
“个体是指一个人对自我行为和心理动机的一种理想的、浪漫主义的阐发。有时阐发得过了分,不符合实际,那就成了个人主义。”r
“多么聪明的分析啊!可见‘自我’、‘主体’和‘个体’这是三个不同的概念,你自己一下子全分析出来了。很清晰、很透彻。”r
“季老师,您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觉得我孺子可教……”r
“不敢——”r
“我可以进一步问你一个问题吗？”彩虹笑着说。r
“说吧。”r
“请问主体和对象究竟是什么关系？在现实的重压下,作为主体的我们还能够行动,还有勇气阐释吗？”r
季篁微微扬眉：“当然能。”r
“莎士比亚说：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r
“彩虹,这句话的关键词是‘no to be’。人活于世,争取的不过是一个身份,身份给了你安全、给了你意义、给了你存在的价值,” 季篁淡淡地说,“而你所要做的,是抵抗身份带给你的种种诱惑。你要勇于not to be。”r
有点抽象哦!彩虹怔怔地看着他,脑子乱了,有点跟不上。r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r
“没有确切的关系,只是一些位置的总和。”r
“等等,我们还是在讲文学理论吗？不是物理？”r
“比如,你我之间,是一种位置；你和你的家人,是另一种位置；你和关老师,情况又不同。所以,是位置的总和。”r
“这听起来好像是马克思主义呀？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r
“就是马克思主义,《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r
“噗——”彩虹正在喝水,差点呛住,“也就是说,我在你这里又复习了一遍马列原理？”r
“不行么？考考你忘了多少。”r
噗——一口水喷到地上。r
季篁今天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仍然配着条洗得发蓝的牛仔裤。他的衣服显然有限,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件。白衬衣、各种颜色的T恤和牛仔裤。皮鞋、球鞋各有两双,只换过几次,他喜欢式样朴素的鞋子。没见过他穿西装,不过相信穿上西装一定也帅。r
眼珠一转,彩虹换了个话题：r
“季簧,今天你有瑜伽课吗？”r
“有。是另一个班,中级班。”r
“我能参加一个吗？” 彩虹掩饰着面红耳热,假装说得很随意。r
“这个……中级班几乎全是男生。”r
“这班还分男女啊？”r
“也没特意分……不过这个班就是没什么女生。”他的样子有点窘,“我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少年宫特意安排的呢。他们说也不是,可能女生们都报在初级班了。”r
“现在还能报名吗？”r
“早满了。”r
彩虹心里说,季老师,您就不能顺势邀请我一把吗？或者干脆让我插个班不成吗？她的心咚咚乱跳,想起了妈妈的叮嘱。再怎么一厢情愿也不能轻易送上门。r
于是乎耸肩一笑：“呵呵。我觉得瑜伽特别锻炼身体,有那么多倒立的动作,可以促进脑部循环。”r
“嗯。”r
“还有,真的很健身,对保持体型大有好处。”r
“对。”r
“它甚至吧——可以提高人的修养和情操。”r
“啊？”r
“就连背景音乐也有怡神静体、改善心情的作用。”r
“是吗？”r
“真的,瑜伽这种运动特别好,特别适合我。”彩虹看着他的脸,认真的说。r
季篁站在她面前,半天不说话,好象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说：“对不起,不知道你喜欢这个,下次开班一定通知你。不过,”他顿了顿,“我有个读书小组,目前有三个人,大家一起读理论书,一周一聚,谈心得和体会。这对专业训练很有帮助,何老师感兴趣吗？”r
彩虹眼睛一亮：“理论书？哪一本？”r
“目前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刚刚开始。你若有感兴趣的书也可以提出来,咱们下次一起读。”r
“那……这本要读多久？”r
“嗯……一年左右。”r
“我的天啊,一本书读一年……搞什么呀……”r
季篁看着她,纠正：“是精读。”r
彩虹赶紧举手：“行,算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