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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补玉进了厨房的门,撩下羽绒服的帽子,一面跺着棉鞋上的雪。婆婆跟补玉是心和面不和,嘴上谁也不饶谁,给补玉做的棉鞋绝对好面子好里子好棉花,轮胎底子经穿把滑防水。她一抬眼看见了夏之林和季枫从棋牌室出来,嘀咕了一句什么,季枫的肩膀猛一扭。就是女孩子被强迫去做什么而死不愿意的姿态。

她想,尽管她跟两人打过不少次麻将,但她跟他们一点儿都近乎不了。世上什么样的人你近不了他?自视太高的,精神病患者,逃犯。这一对男女属于哪一种?

从厨房的窗子看出去,季枫被说服了,虽然两个肩还拧巴着,脚已经顺从地走回了棋牌室。他们要在这里长住一阵儿,却又不属于这些时尚游客。冬天来此地的时尚游客和夏天、秋天不同,大多是滑雪健儿。

周在鹏过去很喜欢参加补玉的“身份猜谜”游戏。猜对了他兴奋不已,猜错了他更加兴趣盎然,可老周现在成红人了,顾不上陪补玉玩这游戏了。他连见补玉都顾不上。那时法式“琉璃庄园”刚落成,被冯焕卖给一个酒店经营公司,刚刚开张不久,补玉见到变成个驼背小老头儿的周在鹏。他偷偷摸摸住进了琉璃庄园,让补玉心里好一阵不得劲。后来一天,他给补玉打了个电话,像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直赔礼道歉,反而把补玉给逗乐了。他说他现在红得发了紫,紫得发了臭,所以电视剧摄制组给他在琉璃庄园包了一座玻璃金字塔,把他押在塔里改写电视剧剧本。他告诉补玉,现在只要补玉看到哪个特臭、特受欢迎的电视剧,八成是他写的。补玉说不会的。会的会的,曾经对文字文学的崇高追求已经放弃了!不会的,因为她自己从来不看电视剧,好的臭的都不看。

老周在电话那头如释重负,又大失所望。

然后她说,想吃烤全羊、豆腐席,只管上“补玉山庄”,什么时候没他老周一双筷子?他没搭话。但补玉想,或许他胃口也升了级,吃惯琉璃庄园里玲珑剔透的膳食了。但她没想到老周第二天真到了“补玉山居”,吃了一餐豆腐全席。那次他跟补玉聊了很多,说起自己十几年前头一次来“补玉山居”(那时还不叫“补玉山居”)的真正目的:就是让“下海”逼的。前妻要他跟别人学学,学自知之明和实惠,放下三流作家的架子,去做一桩实实在在的生意。比如不少人去河北山西贩煤发了,再比如一些人做传销发了,还比如一些人去沿海投机创业发了。他跟前妻立了军令状,假如他再花家里粮钱肉钱酒钱喂自个儿,一喂喂一年多,写的书仍然默默无闻,他就乖乖下海。

他把自己的小说梗概给了几个图书出版商,他们都看到了它的浩大市场,很有可能会像可口可乐一样层层叠叠码在超市里,而买他书的人也得排超市的大长队。当他要求书商们预付他一半稿费,书商们答应得相当爽快。他用预支的稿费从老婆那儿买了清静(也是从那笔预支的稿费中,他借了补玉一万)。一年过去了,他交不出稿子。不是他没稿可交,是他不愿交。一交了稿,小说成功就罢了,不成功他就从老婆那儿失去了最后的回旋余地和最后的借口,承认自己是个三流作家,必须放下架子,下海弄潮。十多年前,他头一回来这山里,就是拿这里的山,拿补玉的小栈做他最后的防线。他躲在最后防线后面,想把稿子尽量改得无懈可击,使它一问世就轰动,从而不被他心爱的女人一脚踢下海。

当然,他那部小说使他更进一步默默无闻。更加默默无闻的三流作家是保不住老婆的。老婆和他都很通俗,跳不出基本路子相同的成千上万的通俗悲剧的结局,离婚了。为了还书商的预付款,没老婆踢他他自己也得下海捞钱去还债。那一次,成了驼子小老头儿的周在鹏感慨地说:补玉头一次见的,是“失身”之前的他,他的“春闺梦想”纯洁得很,就是两袖清风一生写作。写得好的人可以热爱写作,写得不太好的人难道就不可以热爱写作么?

那次老周在法式琉璃庄园里住了一两个月,常常遛弯儿遛到“补玉山居”,不吱声地四下看,丝瓜也看,葡萄也看,就像他的初恋结束在这里似的。有时他会说,他写电视剧是为了还债,等债还完他就投资“补玉山居”,实现他对它的设计,把它翻盖成古雅质朴的四合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西班牙、假法国全打垮。他说他将来跟补玉一块儿来开店。

谢成梁听了老周的话却说,“补玉山居”已经有两个掌柜的了,不缺三掌柜,倒是缺个看车场的,愿意看车场就入伙吧。补玉使劲瞪了丈夫一眼。本来老周的话她只是爱听而不相信的,人和人之间,谁不说些过头话表达个善意、美意?但谢成梁对老周一场妒忌十好几年不休不止,让补玉瞧不起他。难道补玉还是个山村傻闺女,巴望谁抬举她去做城里太太?难道她会不懂老周写电视剧写得大红大紫,身边短不了小妖精老妖精?大红大紫的日子连正人君子都挺不住,何况老周不是正人君子。

就是老周真和她搭伙,投资翻盖“补玉山居”,她曾补玉未必服帖他,任他去给山居改样儿,任他把他的喜爱强加到她头上。花一百万修四合院?别逗了!所有客人一来都是先问,有没有标准间。连张亦武老先生结账时都说,下回来一定先预备好足够的钱,豪华地住它一回标准间。

现在补玉的四个标准间都客满。最靠东那间住着季枫两口子,常常从他们房间里传出吵闹的声音,但最后终归是言归于好。他们原先的红色富康现在换了一辆马自达,两人订房一订一个月,预付一个月房钱眼都不眨。那么就是说,他俩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马自达动一动就要钱啊,油钱涨得不成话,他俩怎么养得起它?

把兔肉腌上,又备好几样素菜,离做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一般补玉会香香地睡两个小时,把早起晚睡给身体留的亏空补上。刚洗了手,搓着护手油走出厨房,一个客人从棋牌室跑出来,向各屋大声问:“谁有云南白药?!”

“怎么了?”补玉问他。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听众说话,“有人有白药没有?救命啊!……”

补玉跑进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烟,没人看的电视在自讨无趣地自言自语。她一眼看见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侧卧着季枫。季枫的脸就是一张白纸,既没血色也没表情。地面上一摊乌糟糟的液体,大概是吐出的血。

补玉开店十好几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干吗去你?!”

“去打120啊!”她回答,一点儿也不想掩饰她的怕事,谁开旅店愿意摊着个死客人?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声音比他放开五音不全的喉咙高歌还可怕。

“再不救她命,该出事了!”补玉声音也大起来。

“放心,不会死你这儿的!”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啊,这不是想帮你吗?”旁边一个女人说。

“用不着帮!”

旁边几个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蒙了。其中一个轻声劝补玉,让她别理夏之林,赶紧去打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季枫已把自己竖直了,尽管站立得风雨飘摇。她说她这就回屋吃药,老毛病了,惊着大伙儿真不好意思。显然她是在帮夏之林大事化小。

补玉觉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见的更大。刚才夏之林那样垂死绝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于更大的恐惧。比惧怕重病更加惧怕。她有些不甘就让这桩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枫后面,微微张着两手,好像不放心季枫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里,自己随时要插手插足。

“没事了,她这是老毛病,我们带着药呢。”夏之林转向补玉,脸放松了,眼里漆黑的神经质把眼神绷得非常紧,绷得要断了。

这是他在拦她,不让她再跟下去。补玉只好站在院子里,看着季枫两脚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进了房间。门关上了。他们的窗帘从来没打开过。补玉的客房封锁着的是别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咽了,消化了。

夏之林有过好几个名字。就在他被曾补玉和谢成梁仍然当做夏之林来接待、登记时,他在外面世界已经不叫夏之林了。连季枫都不知道她最初认识他时,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季枫在做季枫之前,也做过许多个其他人。不过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毕业生是个真人,后来一系列其他人——年轻的休闲夫人、甜蜜蜜的小母亲、麻将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亲的时候,她真的甜蜜过,但后来知道了真相,发现那甜蜜小母亲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万的高中毕业生中,总会出现一些不安分的,满怀痴心妄想,认为故乡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属于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后,当高中毕业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枫,被丈夫关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客房中时,她才明白自己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从八○年代到二○○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类似的故事,已经是老掉牙的故事。这类故事早就耗尽了记者们的同情心,一听便会说:噢,又来了一个呀。她们这样的故事连都市里找不着故事去编电视剧的写稿匠都不耐烦,会说:再想想,还有什么新鲜的细节……这段就不必说了,我是说新鲜的!

当季枫还是一个叫赵益芹的高中毕业生时,她是个爱笑爱哭爱吃爱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道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笔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经知道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眼睛,看着南下的火车窗外的一切景色的。跟她同车出门去沿海城市的五个姑娘都称得上好看。她们家乡丑女是稀罕物。她后来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是把自己当做灰姑娘,一脚踏进当代的蛮荒,东莞。要到她住进“补玉山居”,认识了一个叫张亦武的老先生之后,她才会知道,曾经美国就有过类似的蛮荒,那块蛮荒叫旧金山,全世界人都像野兽争食一样在那里抢金子。

一天做十四个小时的工,高中毕业生们仍有精力消耗在东莞那片霓虹闪烁的蛮荒上。不久,一道出门的两个女孩悄无声息地辞了工。剩下的女孩瞧不起她们:无法坚持灰姑娘梦想的人,只能沦落成“小姐”。又是不久,所有同道来的女孩子们都不再做工。连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柳亚兰也进了歌厅。被工友们叫做小赵的女孩是唯一要把灰姑娘做到底的。她才十九岁,急什么?唯一让她遗憾的是,每天打饭排一小时的队伍时,再也没有几个小老乡轮流占位子,相互聊天解闷了。

她真的像灰姑娘一样朴实无华地等到了她等候的上流男子。那是个星期天,累死累活的一周里唯一的假日。像以往一样,她补了长长的一觉,下午四点走到繁华拥挤的街上。她穿一条白色牛仔短裤,一件蓝色无领无袖汗衫,赤脚蹬一双低跟凉鞋。到街上就看见远处一蓬黑烟。再往前走一段,人群迎着她热烘烘地跑过来。黑烟起处,某个餐馆遭了火灾。这里人一结下仇就会你烧我房子我放你血,罪恶之后,一跑了之,再到另一个无法无天的沿海城市去白手起家。

她还没想好往左还是往右挪,就被人群裹挟到一个小街上。这里晚上极其繁华,下午四点钟却还是瞌睡朦胧、无精打采。一家挨一家的美容院谁都知道它们真正的服务项目是什么。楼上的窗子开了,露出小姐们蓬头散发的倦容。小姐们把瓜子壳嗑到楼下,把烟灰直接弹到避火灾的人群头上。有人叱骂,她们也不急不恼,厚颜地回敬一句带笑含痴的双关语。

一只手拉了她一把,说她怎么站在这儿傻听那些脏话?那些话比茅房还脏!

她看见拉她的人是个比她大不了太多的男子,两道漂亮的眉毛。多少女孩会希望把这两道眉移植到自己脸上。他的个头不太高,但绝对不矮。灰姑娘等待的不该是个矬子王子。他的洁白衬衫,笔挺的卡其色布裤子让他跟街上所有汗流浃背,不洗澡但穿着港式、台式时髦衣着的人群马上区别开来。

她在他拉她的同一时刻,就作了挣脱的努力。但他不由她挣扎,把她拉进了一个小店。仔细一看,这是一家租言情、武侠小说的小店。方圆几里,这是唯一能看见带字的纸的地方。

“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什么人吗?”

“知道。”她还在打量他,还在一样一样地发现他长相上的优点。唯一缺点是他的眼睛。假如它们又大又深,就真的是灰姑娘等待的人了。

“你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太懂。我不太懂她们的口音。”

“你个傻丫头。站在那儿,马上会有人把你也当成她们那样的女人。你要不肯,还会得罪那些坏男人,说不定会伤害你。”

她朝他慢慢眨着眼。

过了一会儿,他和她已在商场一家冷饮甜食店里。她觉得她正经历的,越来越像灰姑娘。多年后,她成熟起来,也玩世不恭起来,会明白自己十九岁那个下午是怎么了。事物的表象可以随着你的主观愿望变。事物都是变色龙,可以随你的主观愿望变出你想要的表象。因此她坐在甜食店白色铁椅上,看到的是自己美好的主观愿望——一个受过国外教育的年轻男子。九十年代,留学归国,就是王子。

“我叫林伟宏。你呢?”坐在她对面的青年说。

“赵益芹。”她的手握在冒冷汗的冰点杯上,湿漉漉的,她便用指尖上的水珠在玻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