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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她要尽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识起来。这个叫季枫的女人,大学毕业,粗通英语。在她渐渐走进季枫的形骸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赵益芹:还是十七八岁的好学生,还明确懂得善恶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虚荣。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美丽聪明,谁又能苛求她不虚荣呢?赵益芹难道没资格贪图世上本该属于美丽姑娘的一切吗?灰姑娘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女孩榜样,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将得到回报。并且赵益芹成为不可救药的季枫也不尽是她自己的责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该负责。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继续求学的机会给予姐弟俩,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们那句话使她开始了由赵益芹到季枫的蜕变。

他们那句反反复复念叨的话:“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读书读那么好有什么用?”顺延慈爱长辈的逻辑,姐姐就该南下打工,挣弟弟的学费。村里是留不住十七八岁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县城火车站。那个火车站是美丽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岁的女孩们一走就很少有人回来,定期回来的是她们的汇款。年年远行的女孩们渐渐形成了这些村庄的传统。新传统改变了老传统:重男轻女,母以子贵的几千年寿龄的老传统。从此,这些村庄里再也不见那些生不出儿子就没完没了生下去的女人们,为了留住一个生男孩的机会把女孩扔进马桶或扔进水塘或扔到火车站候车室。再也不见那些带着低声下气的女儿们的低声下气的母亲们。十多年改变了上千年的传统,村里人渐渐变得重女轻男。

变成了季枫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稍微逛一逛,就能认出自己的同类。服装饰品的大市场的一个个货摊后面,房地产公司出售租赁的服务台后面,头发养护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边,都是这种通过可怕的途径见了大世面的年轻女人。她们见的世面可比出国留学的女学生们大多了,因为她们走通了十八层人间。

变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缉毒最紧的时候来到安徽的。他现在找回的季枫不仅是妻子,更是好帮手。南方破获的制毒贩毒网络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领在逃,因此法网便由南往北撒过来。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对季枫拳脚相向时告诉她,本来想低调一阵,把风声躲过去,这样打闹,哪里藏得住呢?!

她马上看着他,准备砸向他的一只小凳落了下来。

他说她不是一直向往改邪归正吗?现在他们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来,容他去找一份职业,像千千万万个人闯大都市的人那样白手起家。时间一长,张在他们头上的天罗地网总会放弃,他们就得以逃生了。他是一个目光远大的大反派,总是不惜放弃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国。那一个个地下王国中的臣民多么忠心于他们的主子(虽然他对他们绝大多数从来是神秘莫测,几乎是一个英勇传奇)!为他吃尽苦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吞下一个个蜡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肠做运输工具,把一个个飞机场连接起来,让血肉的传送带顺畅从警察缉毒犬眼皮下通过,再以催吐剂和泻药使毒品丸安全抵达目的地。

都市越大越利于他们隐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作为藏污纳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马上有几十个掮客在你面前献殷勤,什么都好说,一切都可以通融。他们在一个黄蜂窝般的小区里住下来,耳朵里灌入的语言除了北京话什么口音都有。谁知道一个个蜂穴似的屋子里都住了什么男盗女娼?关起门嫖娼、赌钱、策划杀人越货拐卖人口的一定都很齐全。吸毒?!吸毒算个屁!谁也坑不着只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样子,还能做母亲吗?”叫夏之林的男人说。

自从战略转移到北京,女儿就被送进了寄宿幼儿园。北京许多家长赚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儿女从小送进据说是很贵族的学校,据说那些地方会把他们的后代培养得非常贵族以致将来很可能对他们父辈的粗鄙和缺乏教养大为愤怒。

叫做季枫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还她的女儿!做畜生也有养儿女的权利!就是一只母老鼠,它肚里钻出的小老鼠也不会嫌弃它!

他把一面小镜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里面是什么?她照也不照,把镜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谁让她走到这一步?让毒品选择她、熬炼她,熬炼得只剩了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阵牙痒,扑到他身上就咬。

他动也不动。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对自己的皮肉像对待身外之物。她劲头马上没了。他想做什么做不到?对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这一步,他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风唤雨的大毒枭,可以做一丝不苟的毒品配方员,可以做读童话、捏橡皮泥的称职爸爸,也可以做夹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学的附属中学里,做那个老实巴交、混饭混日子的代课教师不是神似吗?有时他混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里喝酒唱歌,让所有人认为他不仅是老好人,甚至有点缺心眼。

只是中学的领导看了他的履历,觉得他好歹算个海归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师的身份提拔一番,给他转正,他才发现自己的戏过了,事与愿违了。原来他只想做到不起眼,以至于天长地久地随大流,从而引起普遍忽视。没想到夹尾巴夹得太好,被当成了可以长远共事的人。他只好辞了职,去一个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伪装,扮起一个研究人员的角色。这回的角色是不易亲近的怪诞科学学者,勤恳敬业,但上级刚想表彰,他便无端旷工,刚刚要给予他警告处分,他又拿出一项成果。他让上级下级同级都意识到,一个搞科学的人可以没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天才,但可以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着别人的米色夹克回家。

当他把夏之林这个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后,他已经在山西、河北建立了制毒工场。同时也建立了供销网络。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压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缓解。野心和欲望的压力就在首都污浊的空气中。所有大楼的地下室里,住满漂流到北京的年轻人和不怎么年轻的人,以“不成功不还乡”向自己残忍施压。他们的头顶上,那些带壮阔景观的豪华公寓中,住着他们梦想成为的人们,而那些人的压力更大,任何一个比他们更成功的邻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们的压力。成名成功,那简直就压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现,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逢迎他们。世界越来越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你的财富和名望很快便为它所不屑,因为新的财富和名望分分钟在争夺它的宠爱。地下室的居民羡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后那非人性的压力。

因此给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们减压,是人性的。让那些给压力压得时刻要崩溃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吗?夏之林对季枫演讲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难与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审判席和陪审团。

在他成功地建起制毒工场和贩毒网络的过程中,他和她达成了协议: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儿从寄宿学校转到走读学校。但她发现这完全不可能。她总是从送出去的货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货品中做的手脚很快被他发现。他对她说:送出去的东西有质无量,缺斤少两,怎么能指望供销关系长此以往?监守自盗,非常非常的愚蠢。

她有什么辩白?当然没有。只能以赖抵赖,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么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样我?”

他看着她。他不是看着一个人,而是看着一堆糟粕。不用怎样她,只是让女儿继续在贵族学校继续寄宿,周末假期也免了。无非是大把钞票捐出去,那种学校对肯捐大把钞票的家长都奴才得很。

有一次女儿一个月没回家。把她接回到家里,她像个串错了门的客人,窘迫而紧张,当母亲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时,她似乎屏住气在忍受,希望骨肉团聚的老一套快些结束,好让她一个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电视上随便什么画面。就在这个周末,做母亲的只教训了她一两句话就引出她一个脏字眼。是个非常非常肮脏的字眼,让她的母亲想到村庄里几个孩子的妈,骂这类字眼时可以脱自己衣服助兴。贵族学校样样领先,连下流语言都是跃级的、一步到位的。

她这次要跟夏之林拼了。必须把女儿带回她身边,不然她这一夜就要和他你死我活。不答应没关系,她可以找警察告发,让法官裁决她是不是全国著名制毒家的牺牲品。他一边朝她挥拳一边请她快去,顺便也告发她自己每次怎样把毒品送到某某洗浴中心,某某夜总会,某某酒吧。她已经是最优秀的毒贩,一身绝技,有几次碰到警察突袭搜查,她把自己的胃做了紧急转移点,把几百克毒品蜡丸暂时库存在那里。要向警方交代,千万别忘了这个精彩细节。

她两只手在空中狂抓,他的脸一再从她五彩指甲的利爪下躲过。她的声音鬼叫一样,说一切都是他的教唆,她的毒瘾和她的贩毒伎俩都是他亲授的。

这种吵闹格斗总是不了了之。日子还会照常过下去。她照样被他派遣出去,送货、收钱、打点该打点的人物。现钞一摞摞收回来,塞在壁橱的一个手提箱里。那些钞票似乎带着手汗、残酒、体油,一摸它们她就恶心。手提箱装满了钞票,叫夏之林的人往里面搁了些樟脑球。这种蜂窝般的楼房连蛀虫都是共享的,别人家的蛀虫成了飞蛾,便从窗子飞到你家,在衣橱里筑起殖民地。这个小区每家跑着别人家的蟑螂、耗子。夜晚,并不只有人在进行不见天日的串通。他们不能随便花这些钱;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能高于小区里的普遍水平。低调、冷静,才能引起忽略,广漠的忽略才是他们的安全避难所。

每天她都面临同样的挣扎:吸,还是不吸。最后总是毒品选择她。每次她都对自己说:吸吧吸吧,这是最后一次,你最好吸个够,享受个够,因为下回就没了。她给自己的最后通牒没有效,下回之后还有下回。因此其他的部署根本谈不上。那些部署她也是天天在心里谋划,如何戒了毒,偷出钱,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她既然让最大的坏人选择了她,让毒品选择了她,让乌糟糟的日子选择了她,她就别无选择地继续过一日算一日。过一日,就死去一日。每一日的逝去,她的灵和肉就死去一部分。她照样穿扮得像人一样,把毒品装在女式皮包里四下分送。她牢记夏之林的教导:行动要不拘形式,没有规律。她可以亲手送货,也可以打电话给私营快递服务公司,让他们到某某小区去取。她的发货地点除了自己小区还有周围的几个小区,有时,她甚至到很远的小区给快递公司打电话编造那个小区的一个门牌号做发货点。货品的伪装也常常变化,有时装在掏空了心的书里,有时装在点心匣里,有时装在儿童玩具里。

这天晚上,她把货品放进“银翘解毒丸”的纸盒,来到一家私人会馆。它在一个酒店的顶层,上千平米的空间,里面的人几乎谁和谁都认识。会馆包间无数,走廊纵横交错,到处竖着屏风,路不熟的人走不远就走傻了。灯光华丽之极,每个平面上又都有蜡烛,因此不习惯的人马上就会天旋地转。

她来过几次,然而天旋地转的灯光仍然让她不适。她每次来都能碰上这个国家的几张著名面孔。这些面孔时而出现在杂志报章上,或者电视屏幕上。她突然会想到夏之林这恶魔的英明,有几个人能承受成功成名的折磨?她一看就明白他们多么需要她皮包里的货色。会馆的买家们欢迎她的货色,因为它纯度高,价格公道。

她看见那位买家向她打了个手势,她便款款地向他走去。走几步,她站下来,掏出粉盒和唇膏,往嘴上补了点唇彩。这是见男客户该有的礼貌。从镜子里,她看了看左肩的后面,又看了看右肩的后面。两个男人正在窃窃私语。会馆的入口处,站着第三个男人。她一眼看出三个男人不属于这类场所。敌情出现了。她专注地涂着唇彩,然后收起粉盒,朝左侧的女洗手间走去。现在马上往外走就会暴露。因为他们一定看到她刚进来不久。会馆只有一个出入口,一把手枪就把它封锁了。

她走进女洗手间,一个穿窄裙的乡下女人迎上来,为她拉开一个马桶间的门。她得尽快干完她要干的,不引起这位伺候人如厕的大嫂怀疑。好在她有所准备,皮包里装了一瓶水。有水吞咽就会减少一些痛苦。她取出蜡封的毒丸,一口两个,一口两个地往下吞。五百克毒品全部进入她的胃囊,一共才用了两三分钟。她感觉自己的眼珠微微凸突,眼泪鼻涕口水从她麻木的脸上流淌下来。她按了一下马桶的抽水扳钮,胃被撑得这里薄那里厚,有些地方快要撑破,发出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她踩在两只钉子般的鞋跟上,走出女洗手间。疼痛在加剧,但步伐还得仪态万方。她的胃让她不当脏器来用,已经有多次了。她可以把那些蜡封的毒丸倒进马桶,但那就倒掉了一大笔收入。那两个便衣分头在和人们打听什么,他们以为这里的人会向着他们。她走到一张桌前。这桌上有三个男人在喝酒聊天,其中一个是大鼻子蓝眼睛。她问了一声可不可以占据剩下的那个座位,大鼻子大而化之地朝椅子甩甩手。她大致像个正经女人,风韵犹存,格调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