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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小方嘴里听到的李欣几乎是个外国人,接电话的时候,“喂”完了就说“你好!”不管对方是谁。熟人生人她都先“你好!”有一个跟李欣熟得起腻的男人,一天她至少接他三次电话,每次还是“你好!”那个男人是个记者,要不就是报纸的编辑,姓霍,就是这位霍记者早晨用电话把小李大夫叫起床,说:“小兔子,大灰狼走了,该起床了。”把很长很长的三秒钟连接起来,小方她们拼凑出小李大夫的生活图景,她有个在国外当武官的未婚夫,时不时也会从国外打电话回来。未婚夫的任期一满,就回来和李欣结婚,然后就把她作为中国的国色天香带出国去。在小李大夫变成武官夫人之前,李欣不愿意住到某总长的城堡里去,就在门诊所宿舍占了一间房,装了一台电话。给李欣接电话的女孩们都常常为李欣赔不是,说:“她还在线路上,真对不起,您等一会儿再打吧。”小李大夫的电话线路常常让武官和记者狭路相逢,一个总是把另一个堵在外面,堵得另一个心焦上火。记者先生人短话长,总机姑娘们见到过李欣和一个矮个男人并肩出门。但他一个人能把一群人堵在线路外面,常常把武官的母亲都堵急了。

副总长夫人打电话总是那一件事,就是问未来儿媳周末“回不回家”,回的话就让小车绕一绕,接大孙子、二孙子的路上捎上李欣。李欣总是“谢谢阿姨”,告诉未来婆婆她乘地铁非常方便,用不着车子来捎她。编辑先生的话可真长,好像听不出李欣一边接他电话一边在织毛线、看电视、烫脚,或者吃饭、记笔记,给未婚夫写情书。记者先生在早晨总是先问:“吃早饭了吗?”李欣“嗯”一声,懒洋洋、娇滴滴,都在那声“嗯”里面了。“吃的什么呀?”李欣懒得回答,又“嗯?”一声。霍先生便问:“又是吐司抹黄油?……我给你买的老莫的水果蛋糕爱吃吗?”“爱吃啊。”“那我一会儿再去给你买。”“不用了,太多奶油,该胖了。”“把吐司烤一烤,夹一片起司、一片汉姆,可以当三明治吃啊,不然抹点沙拉酱,代替起司……这样又营养又好吃,又顶饿。”“就是在吃三明治啊。”于是总机姑娘们得知,小李大夫天天拿西餐当早餐。霍先生三十来岁,团头圆脸,鼻梁像个木偶,眼睛又圆又亮,一天到晚脸蛋赤红,心里总揣着高兴事似的。

对于霍先生的存在,武官是不知情的,而霍记者却清清楚楚知道他正与之“慢性决斗”的是谁。所以他会替李欣掩护,比如提醒她,在去未来公婆家之前,千万别忘了把手表掉换过来。电话小姐们猜测出来的局势是这样:霍先生送了李欣一块“浪琴”坤表,18K黄金表面,武官先生从国外带回一只女式“欧米嘎”,所以李欣一定不能错戴了手表去探访未来的公公婆婆。小李大夫有一次露出坏脾气来:霍先生堵着线路,连一个求她治病的电话都被堵在了外面。那个病人是个十七岁的女孩,从四川乡下到北京西郊一个沙发工厂做工,怀了身孕。小李大夫是在地铁上碰到她的,当时她用了土药堕胎,在地铁上突然出血,李欣让一个男人用自行车把她驮到门诊所妇产科。后来的三天,李欣让那个小同乡和她住在一起,脱离了危险才让她走的。十七岁的小同乡打电话找李欣,正碰上霍记者嘘寒问暖,一直挤不进线路,等了半小时,在高烧中站在酷热的公用电话亭里等了半小时。为了十七岁的小老乡在高烧酷暑里等待的半小时,李欣跟霍记者提高了嗓门:“什么都不想吃!天热得烦死人了!”监听的总机姑娘对同伴们说,小李大夫特别会借题发挥,骂天烦死人,其实骂的是人。骂的是人短话长的霍记者。

也是从那些被延长的“三秒钟”里,总机姑娘们得到一个隐隐约约的“李欣小传”。她父亲是个工厂的厂长,在重庆江北,母亲生了六个孩子,李欣是老四。

在小方对李欣流长飞短时,温强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和这个漂亮女人命里注定是怎样一种遭遇。

从那之后,温强对傍晚的遛马路无比期待。他带着小方往西走,西边的天颜色好看,马路也都是情人的马路,宁静私密。他的话讲讲、讲讲便讲到李欣身上。他总是装作漫不经意地问小方,是不是又利用合法的漫长三秒钟,听到了什么给自己解闷的事。小方也总是李欣长李欣短。这天武官先生打电话到李欣宿舍,惊险地跟记者(或编辑)先生失之交臂。他们谈了几句,武官先生说他好久没听李欣唱歌了,李欣说那她就唱一支给他。她唱的是一支《阿哥走我也走》,武官在欧洲(或非洲或美洲)轻声跟着哼。李欣问他难道在国外也能听到这么新的歌?武官说比这更新的他们都听过呢。

然后武官对李欣说,哎对了,你到我家的时候,少吃点零食。李欣问这是谁告的状。武官说甭管谁告的状,吃零食总是坏毛病。李欣说她一共就想保留两个坏毛病,一是吃零食,一是睡懒觉,还让大嫂那么挑眼。武官说不是大嫂不是大嫂!……李欣说只因为大嫂二嫂是门当户对的将门之后,她李欣就怎么看怎么有坏毛病。武官说等李欣做了武官夫人,想保留多少坏毛病就保留多少坏毛病。李欣说那她有那么多好毛病他怎么不提?比如她爱读书,讲卫生,跟人打招呼不说“吃了没有?”或者“出去呀?”而说:“你好!”武官先生说好毛病在婚后必须痛改,因为见了中国人你打招呼说“你好!”把人家吓一跳。听上去武官那个三十分钟的越洋长途把李欣从记者先生那里拉回来一点。

听完小方这类学舌,温强总是在她肋骨上或肩胛上杵一记,说她们这些电话小姐太没有职业道德,偷听人家电话像听书似的。

有一次遛马路,小方问温强什么叫“便士”。温强想了想,说大概是英镑的单位。小方说霍记者电话里问李欣,喜欢不喜欢《月亮与六便士》”,李欣说喜欢极了,三晚上就读完了。他又问是否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好看。李欣说那倒不是,各是各的好看。霍记者这一次在线路上一堵堵了一小时,接线的女孩听他堵在那儿讲这个作家那个作家,都是死了的外国人,没兴趣了,所以那回的监听比较短。后来有电话找李欣,她几次插播,又是几个“三秒钟”,发现那位霍先生还堵在线路上,一定是口水四溅,脸蛋赤红地讲着《月亮与六便士》和《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的妙处、不同处、深刻处……女孩不断向要求她接电话的人赔礼道歉:“对不起,还在讲话,能告诉我您是谁吗?我可以问问她要不要先接您的电话?”对方总说没关系,他们一会儿再打。那个女孩到后来实在为那些人抱屈,插播进去问小李大夫:“有一个紧急电话,给您接进来吗?”这才让霍先生歇下来。

星期天温强到书店问了问,是否有卖《月亮与六便士》。得到的是售货员一连两个炸耳的“什么?!什么便士?!”第二个星期日,他在王府井终于买到了这本由一个死了的外国人写的书。故事和人物非常遥远,怎么也跟他的一切搭不上边界,因此他上百次打开书,上百次地放下。李欣特别喜爱的东西对于他怎么这样陌生?她爱吃的什么起司,对于他也像毒药。那次他请小方一块去开洋荤,在新侨饭店点了一个菜叫“起司馅饼”,那味道毒杀了他一顿饭的胃口。

夏天被一场大雨收了尾。再出去遛马路小方又把自己变成一柄火炬,大红风衣在寂静的马路上鼓满秋风。小方说那位武官从国外回来了,已经定了跟李欣的婚期。小方的这次监听三秒钟比真实的三秒长不了多少,因为她只听到武官说:“咱们下星期一去登记拿证吧!”就结束了监听,忙着把“号外”告诉同伴们。

温强第二天上午到了门诊部。李欣一见他就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了,偏宽的脸一喜,又一悲。然后说:“病了才来找我?”

温强和她之间隔着一个真正的病号,怀里停着小李大夫的听诊器。

温强愣了一会儿说:“我没病。”

李欣脸上的兴奋可瞒不住他。他掩上门,等那病号出来,才又走进去。

“调到机关一年了,都不打个电话?”李欣说。

“调来刚九个月。”

“刚九个月?!”她背着身洗手,从水池上方的镜子看他。

温强接过她为他倒的一杯水。她又转过身,从身后小柜里拿出自己的小皮包,从皮包里拿出两块蜜饯,先是自己含了一块在嘴里,把剩下的一块给温强。怎么得了?快要做武官夫人的她很大一部分幸福还在吃零食上。他在进门的头一瞥中,已看见她身后小柜里全是书。这时他走过去,看见那书有一半和她的行当无关。《月亮与六便士》也在其中。

“你过得不错嘛。”温强说。

“不好。”她歪着头,眼神荡漾。

她的天真无辜和小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的天真比较可疑。她可以在十个追求者面前做十个李欣。正如她一根颈子里藏有十多种嗓音。

她刚才起身时,温强把她的体重大概估摸了一下:她比过去瘦了一点儿。这回她不是展露她那两条不太长的腿,而是在脖子那里开了“天窗”,三角形“天窗”:白大褂的领子翻到胸口。她可真白。他在想怎样把话题转到那个“偷窥”的猫头鹰上,怎样开始这一场“清算”和“索赔”,而不使彼此敌对。他觉得话在嘴里含热了,含烂了,又给吞咽回去,几番反复。他们谈东谈西,很快发现彼此是最无话可谈的人。找不出任何一点共鸣。

“你还是一个人?”他装作脱口而出。

“你也是一个人啊。”她说。

“什么时候打算不一个人啊?”他拿出一种基层军官的粗糙笑脸。

“一辈子一个人才好。”

门被推开,一个母亲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进来。母亲嗓门儿像个广播喇叭:“大夫给看看!腰疼了一夜,睡不了觉!你说这才多大呀?哪就有腰了?……”

她还没“广播”完,李欣已助了女孩一臂之力,把她放到诊断床上去了。李欣从吃零食的年轻女人到肃穆的大夫,切换得如同电影画面。她在小姑娘胃部又敲又捺,又用听诊器听。那个母亲在一边播送她得病经过、用药情况……“早饭前给她吃了两片止疼片,还管点儿用!……”

小李大夫把女孩的衣服拉严实,回到办公桌前,来不及坐下就撅着屁股开了两张化验单,一面让那母亲赶紧把孩子抱到化验室验血,她估计要做手术。母亲一吃惊喇叭嗓音更大,温强几乎要堵耳朵。母亲问小李大夫手术是往腰上做吗?是往阑尾上做,阑尾的疼痛会放射到腰上,极个别的例子是这样。等母亲把女孩抱出去,她对温强解释道。

温强站起身:“我走了。”

李欣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温强意识到他走晚了,该在那个母亲带孩子进来时就告辞。她眼睛充满让男人们误会的意味。即便那个小董真做过“窥艳者”,也在某种程度上受了她这双眼的误导。这双眼连猫头鹰都勾。它们勾了你的魂接下去就什么也不管你了。

“今晚有空吗?”她问他。

他今晚跟小方有个约会,要一块去西单买衣服。准确地说,是他要买一件衣服送她,好让他自己的眼睛享享福。那件大红风衣实在太侉了。他说有空。可怜的小方。即便这女人的情感残剩,都能在他温强这里顶饿。

他一步三阶登楼,去文化科办公室上班,脚步比欢庆锣鼓还快乐。他原本去找李欣,清算她惹出了一场轻如鸿毛的死亡,葬送了一份龇着门牙弯背曲腿外表丑陋的青春。可他现在想要跟这漂亮女人干什么?他还恨她吗?刚刚跨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小方。小方说夜班睡了一会儿,现在补觉反而没觉了。他问她,是不是昨夜总机房没发生太多的“监听三秒”?哪能不发生?小方咯咯直乐。

“我听到小李大夫和她未婚夫吵起来了。她想过一阵再结婚,等她实习期结束。”

温强想,这个女人要在她被迫安分守己之前再抓住一切机会彻底不安分一下。他同时想,好,好极了!现在有了个空隙,容他插一脚。插一脚就能占领阵地?他不知道。

傍晚他在等李欣,却又等来小方的电话。她说既然他取消了逛西单的计划,她就答应替一个女伴儿顶晚班。这一班她会从傍晚一直上到第二天清早。整个大楼都空了,水磨石走廊上过往的脚步是勤务员的,他们在取各办公室的空暖壶。他和李欣说好在他的办公室见,然后一块出门,去马路对面新开的四川小馆吃晚饭。他的办公室正对大门,他一面和小方说话,一面急得要把话机砸回机座,虽然满心在为小方鸣不平;小方真心喜欢他,小方和他将是天作之合的一对。这时他听见小方问他,愿不愿意晚上到总机房陪他值班;和她一块值班的两个女孩跟她说好,今晚她们去朋友家跳迪斯科,要到半夜才回来,她一个人顶三个人用。

温强等到七点半,等得天又黑又阴,李欣仍没来。他的满心渴望立刻变成满心仇恨;一个惹起别人妄想和渴望又毫不负责的女人!五分钟后,他已经来到小方的总机房门口。小方狂喜过望,眼泪都汪起来。她拿了一双拖鞋让他换,说机房里都得穿拖鞋。她的脸和眼睛把自己工作的重要性、神圣性大大地夸大了,因为他而夸大的。他的一双大脚四十四号,套着女孩们的拖鞋,前脚掌踩鞋底后脚跟踩地板,跟她走进去。

小方十分麻利快捷地插线,频频扭头对他伸舌头,眨眼睛,或者粲然一笑。她几乎要让他快乐起来,忘掉自己捧出尊严让那女人去践踏这桩悲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