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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再说父亲也想弥补一下他从来没尽过的父亲职责,比如送女儿上学、接女儿下课……而七岁的女儿也坚持她的体谅:快回去忙工作吧,能到校门口就很领情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再坚持下去就要吵架了。前冯太太突然冒了出来,挤到车窗边,小声央求冯焕给女儿留点面子,女孩子谁不虚荣好面子呢?刚刚入学不到一年,同学中没有人知道冯之莹的父亲是坐轮椅的。父亲看着在马路牙子上踢着水泥裂缝的七岁小姑娘,只说了一句:“别踢了,这么好的皮鞋。”他让司机掉头。他的背和车子的背转向学校的大门,越来越远了。一个会让女儿丢面子失虚荣的父亲,尽管这父亲一年给她的学校赞助十多万。钱和他,钱是女儿更亲更好更体面更称职的爸爸。

彩彩并不是听冯焕讲的这件往事。她是听前冯太太抱怨时,从中听出了这个故事。冯焕过强的自尊和自卑都不会让他正视和承认这件事。前冯太太的原话怎么说的?……“我们莹莹没有爸——她爸什么时候去过学校接过她、送过她?七岁那年,在学校得了荣誉学生大奖,她爸到是到场了,迟到了十多分钟!人家家长都在礼堂里坐好了,捐款多的家长——像莹莹爸爸这样一年捐十万以上的,都得主席台上列席。

你想大会都开始了,全礼堂大人小孩都要看着莹莹爸爸从礼堂最后面给人推到台下,再让人给抱上台,要不然连轮椅带人一块给抬上去,莹莹怎么受得了?我们孩子要面子啊,本来人家在同学里样样都是最优越的,谁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瘫子,这下好了,父亲让人抬上台去。他不迟到还好点,早早在主席台上坐定了,至少不会当众让莹莹下不了台!”前冯太太的理由是充足的,是为女儿着想的。女儿和她以及其他人对于冯焕都是没错的。那么冯大老板的孤苦伶仃是谁的错?那么冯大老板孤苦伶仃起来随便找个陪伴是谁的错?……人要不是孤苦伶仃到了极点,可能那么随便吗?拽进筐里都是菜?不挑不拣,只要是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一份生命在身边绕着,吐着比吐瓜子皮儿还省力的甜言蜜语,好歹能给他自己一个错觉:我被命运糟践成这样了,还能有能供我糟践的东西。彩彩蓦然站在浑浑浊浊的头和脸中,一动不动,完全懂了作为冯总冯大老板冯焕的感觉。

她给自己的单位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临时出了点儿事,必须请半天假。她得到了个音调难听的允许,以及强压恼怒的警告:以后可不准再出事儿,再出了事儿也不必请假,直接卷铺盖。

当她上了北去的长途汽车时,她才认识到自己也许真的完了,真的永诀了那种她从小就开始期待的少男少女间的甜美,那惊心动魄的头一瞥目光、头一句对话、头一次触碰、头一个亲吻……

她眼睛发辣。有资料说北京空气污染得厉害,不习惯坏空气的人会眼睛过敏。车窗外的坏空气稠厚得能用斧子劈,用布口袋装了。但愿她的眼睛也是过敏,而不是感伤。感伤她的少女梦想结束了,所有没来得及出现、但有可能出现并成为她终生爱人的男孩子们都已经被她残酷勾销了。

眼泪流下来。为那些本该有缘认识她、喜爱她的小伙子们?不,这一定是污染造成的眼睛过敏。

城里的坏空气在进山的小公路起端就淡了,渐渐被透亮的好空气代替,好比浑水河流与清水河流的接域处。曾补玉从山上小跑下来,能看见两种空气是如何交而不融的。她到山上去采一些山楂和丁香,用它们烩一锅牛尾巴,做晚上的晚餐。她名为所有住客加餐,实为款待老周(周在鹏按说不该吃这么荤的肉食,但难得吃一次嘛)。小公路是冯焕修的,在高处看跟河水形成两条平行的蜿蜒银线,之间夹一道红黄秋叶,让眼睛一看就不舍得挪开。补玉的脚一踏到山上就自做主张,自己会选好走的也好玩的路,一点都不需要眼睛帮忙似的。她的脚从小姑娘开始就把山路走服了,她的脚可以驯化无论多野的山路。娘家的山比这里野得多。因此她走平地走不了太远就累,主要怪平地上的路没什么走头,不会走着走着撞上一丛野花、一只山鸡、或者一只狸子。随着北京城里的人一群群地跑进山,山路上层出不穷,不期而遇的花草动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穷的空饮料瓶、烂塑料袋,以及不知是擦过上边还是下边的各色手纸。但补玉仍然总觉得有所期待,什么不可意料的好东西会随着她的一步攀登或一步下降突然出现。她那双脚走山路不知累就因为山路充满不测。

她肩上挎着的包布里装满山里红、丁香和野蒜。野蒜和肥牛尾巴一煨,蒜瓣儿比肉还好吃。周在鹏吃起来可以像村里的任何一个庄稼汉一样吧唧嘴,汗长流,两眼迷瞪。

另外补玉也想用这个拿手菜暗暗滋补一下张亦武和文婷那对老鸳鸯。他们上了一大把岁数,辛辛苦苦到山里来恋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从来就是住最便宜的大通铺,补玉不便用话语去赞美他们这份情怀,就让他俩的伙食费花得货真价实吧。他俩是昨晚住进来的,照样是她住她的,他住他的。一早文婷问补玉能不能给她多加一床棉被,她一夜都没把脚睡热,补玉一面回答:“这就给您送去!”一面忍不住想逗她:年纪大了,啥也不图,图他暖暖脚也成啊。搬一块儿住不就得了?店里给您二位打个大折扣!但她顾念他们脸皮薄,折扣的事不敢提。这年头越年轻皮越厚,皮跟着岁数往薄里长,到了老张他们的岁数,反而跟处子一样羞涩。

老周一见这对老鸳鸯就说何苦啊何苦?俩人都是一辈子的“错错错”了,临老何苦还往一块儿睡?就这么各睡各的,还美好些。

补玉不同意他,说一辈子都错过了,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一个人一生要花三分之一睡觉,等于这三分之一的时间还分开过,那才叫不值。

老周特别色地斜了她一眼,他的偏瘫让他的这个表情丑不忍睹。他说上了床玩也玩不动了,挨着不干着急活受罪吗?

补玉斥他就知道玩“那件事”。有情男女能玩的多呢,听说老头老太太常常玩石头,上山去找各种漂亮石头,又在石头上刻字刻画。只有现在什么也不会玩的男女,三顿饭吃饱就玩床上玩意儿。玩完了就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了。

老周听了补玉的话,认真想了一下,微微喎斜的五官沉浸在感慨中说:“补玉啊补玉,你该生在城里,该做个教授夫人。多少教授夫人都不如你。多少城里受了十八年教育的女孩子都一肚子屎半肚子屁。”

想着老周这这些话,补玉蹦跳着下坡。有时是一步一步地跳,有时几步连成一步地溜。公路那边,噪音一大片,焊接火花一处又一处。那是瘫子冯哥的“法式庄园”建筑工地。机器都是大家伙。你进我退,别说开一片山地,就是眨眼间平了这个山村,也是可能的。冯哥在离开山居时重新出了价:“六十二万”。现在她这块“绊脚石”价钱已涨上去了,离周在鹏理想的价格还差三十八万。继续加价!别加了。为什么不加?不加怎么够装修一个古雅的“补玉山居”?能装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呗。不行,不达到完美,“补玉山居”很快就会让那个什么狗屁的“法式庄园”打败!这可是民族大节问题啊:坚持正宗的民族文化,还是做不伦不类的“法式文化”的汉奸!……

补玉当然不能当“汉奸”。她的脊背上有老周那把无形的刺刀抵着,逼她冲锋,进一步向冯瘫子挺举着“一百万”的价码牌。她当得了“汉奸”吗?

快下到山脚时,一辆“黑车”引起了补玉的注意。这辆“黑车”缺一扇后门,大概让某车撞掉了,没来得及修理就接上了一笔好生意。一笔紧急的生意。紧急到了连性命都不顾的程度。什么事把搭车人急成那样?……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高大的女子。隔着红色黄色紫色的霜叶,补玉看不清她的脸,但她那壮硬却并非凹凸分明的腰身使她认定这是孙彩彩。

补玉离彩彩十多步远,跟在她后面拐进了巷子。经过停车场时候,她看见彩彩在停车场边上站了一会儿。大概在找冯焕的车。停的车有中巴、商务车,还有几辆桑塔那、富康之类,住“补玉山居”的大部分客人是桑塔那,富康阶级。彩彩没有找到冯焕的车,有点迷途转向地呆了一会儿,但还是又打起精神往山居走去。她的行李不多,一共就一个双肩背的大帆布包。里面最多只能盛两三套换洗衣服。那么她是住住就要走的?还打算再给瘫子来一次抛弃?还让瘫子再来一轮失眠、绝食、褥疮、发烧、反射性呕吐?……

大概补玉盯在彩彩背上的目光太火辣了,所以被盯的人便感到了那份杀伤力。彩彩回过头,见是补玉,是那火辣辣的目光的发源地,脸上有些不解地站住了脚。

“补玉姐。”

“来啦?”

一向跟人自来熟的曾补玉冷起来是冰。冯瘫子曾经是蝶乱蜂狂花花草草,可连补玉都看得出他多么另眼看待孙彩彩。这位彩彩小姐以为自己是谁呢?真是名门大户的小姐?她不过也是跟那些大小妖精差不了多少的女人。老周和补玉谈到冯焕和彩彩的事,把瘫子身边的女人叫做“青春借贷人”——拿自己的花样年华放高利贷。凭她孙彩彩怎样面相单纯,外表朴素,气质不俗,她不也就是在拿自己的青春换大额利息,换十倍百倍千倍的利息吗?孙彩彩和冯哥曾经那些女郎们的区别在于,她不涂脂抹粉,不红头发黄头发,她更懂得以单纯的假象去收买人心。

“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冯总呢?”补玉笑着说。你可别想在我这儿收买人心。我曾补玉开了十多年客栈,什么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没见过?

“冯总不是住在您这儿吗?”

“是啊。不过现在不住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一阵儿了。”

“我今天还跟他打了电话的!”

“你这姑娘!冯总来了住店,走了付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还能给他掐表看时间呀?”

“那他去哪儿了?”

“他能去的地方可太多啦。听他说,想去外国转转,散散心。”

补玉希望自己帮了冯哥一个大忙,帮他断了对这女孩的念想,省得把抛弃—绝食—发烧再来一遍。这个女孩比其他的大小妖精更厉害;那些可怜的妖精只会做狗皮膏药,化在冯哥身上,黏得撕不下来。这位装起傻乎乎来装得真好,其实是深知男女之间战略战术的。她玩的是“敌进我退、敌困我扰、敌疲我打”。现在玩砸了吧?“敌退我进”,时间把握得不准,真让“敌人”退了,你看她大圆脸盘子上失算懊悔的表情!

“冯哥一直住着没走,就为了等你。他说他一走,你不知该去哪个地址找他。住我这儿,万一你改主意了,又回来找他,还能找着。”补玉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她知道冯瘫子多稀罕她,多么多情;她是要让这大块头彪形姑娘更加地悔,让她明白她手腕子使过了头,放走了一个大钱柜子,而那大钱柜子差点儿把钥匙交给她。你就悔青了肠子吧。

彩彩让补玉从身后超过她,进了山居的大门,突然又赶上来,几乎和补玉肩挤着肩进门的。补玉乜她一眼,意思是:怎么,我还能把个瘫子藏没了不成?老大个男人,瘫那儿也一大摊呢。

“你让冯总也等得太久了!好歹人家也是个亿万富豪,对不对?得准允人家有点脾气吧?”补玉还在幸灾乐祸。

彩彩跨进接待室,又想起什么,转过脸问补玉能不能用一下电话,她可以付电话费。补玉应允了,觉得彩彩规矩还是懂的。等彩彩刚进去,她便拿块抹布,在接待室窗子下蹲下来,食指顶在抹布里,仔细擦着白色砖缝。这么关键的电话她理所当然得窃听。曾补玉开店,连身份证都不劳驾你们出示,不靠窃听点儿谈话、电话,我都知道你们都是谁呀?能保障我这小地盘上哪天不发生杀人放火吗?一杀人放火我就得关门,那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去?这时补玉听见彩彩“喂”了一声。然后大声说:“我是孙彩彩!真对不起,本来是请半天假的,现在得多请几天假了……对不住啊,我必须亲自把东西转交。特重要的东西,别人转交不了,……实在等不了我,那只好就麻烦您转告姜总,让他另外聘教练吧。……是是是,是不怪你们,当然不能跟您要工资……对不起!是、是,真是对不……”

电话挂了。一定是对方先挂的没容她完成最后一个道歉。补玉直起腰,快步往公共浴室方向走。走过的两间客房都是大通铺,一片麻将搓动的声响。补玉回头,看见接待室还是虚掩着门。就是说彩彩接着给另一个地方挂了电话。院子里葡萄架枯了一半,剪子下余生的葡萄紫黑紫黑,体积缩小了,几乎直接要成葡萄干了。住大通铺的文婷和老张在枯了的葡萄架下喝茶,各自都用那种酱菜或果酱瓶子改制的茶杯。他们身边放着拐杖和双肩背的包,包上插着火红的树叶子。大概刚从野外回来。补玉判断着。他们午饭后就出去逛秋景了,逛累了回来,却不能进屋。屋里是吵闹无比的一群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