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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到了山里住进“补玉山居”之后,冯焕才对彩彩说了一件事。开口之前,他叫彩彩把他的黑公文包拿过来,然后要她打开。这是他们住进来最好的一个早晨,一夜风雨,早晨刚被洗过一样。乡下好就好这里,一洗就洗得如此之新,从没住过人,没受过人祸害似的。北京可不行,再洗也没用。这时门是大敞着的,冯焕让彩彩把公文包里一个招商银行的信封拿出来,打开,看看,他自己看着屋外,说石榴让风给刮下来了,不刮下来,再有一个月就红了。

打开信封,里面有一份契约式的文件。这是一千万的投资契约,上面填写的内容彩彩一项也看不懂。她只看懂了三个触目惊心的字:孙彩彩。那是投资人的姓名。彩彩抬起头,看着冯焕。冯总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用孙彩彩的名义做了一笔投资,利息比童话还美。

彩彩还是看着自己的老板。她脑子里可是奔腾着自己的一生。这样大一笔钱,就套住她了?她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可能像正常的女孩子那样,某天在某个场合(地铁上、公共汽车上、火车上、飞机上,都无所谓)不期而遇地看见一个男孩子,仅仅因为他先注意到她才看见他的。然后两人的目光相持得长了些,越来越长。渐渐地,目光的沟通被语言替代。又是渐渐地,语言的沟通被一两下貌似无意的身体接触替代(或者没有替代,只是使语言退到了一个次要层次)。一切就看能否从那里开始了。彩彩有过没有开始起来的那些美好前奏:目光、话语、触碰,仅仅是尚未开始,已让她觉得石破天惊。她是不是从此诀别了那些尚且不知在何方的男孩子们,永远把那些男孩子中可能成为她一生爱人的那个勾销了?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相貌以及性格,就得永远把他的名字、相貌、性格从她命运中勾销。

冯焕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院子。几只鸟从树上落下来,到处蹦跳啄食,把人的院子变成了它们的。

她手里的投资契约单窸窣一声。冯焕被那声音惊动,扭脸来看她。他问她懂了没有:这是以她孙彩彩的名义做了一笔五年的投资。五年之后,投资本利到期,没有孙彩彩和她的身份证,这笔钱就算支援银行了。那开户的时候用谁的身份证和谁的手去签名的呢?那个好办,送钱进去手续马虎多了,在银行有个把熟人,只要个孙彩彩的身份证复印件就行。可是……哪儿来这么多“可是”?这么办对双方都有利,懂得税务就行了。还是不妥啊……妥不妥的,这是信任的见证。

彩彩看得出他眼睛在浅茶色镜片后面一亮,马上柔和下来。眼睛说的是另一回事。或者它们补充了口头上的表白:除了信任的见证,还有感情。它类似爱,而爱在他这份感情面前显得太甜、太轻佻。

他伸出手,拉住彩彩的胳膊。她的小臂渐渐被他贴在脸颊上,就像一张脸去找一根茁壮的树干去贴。或者一根并不粗大却十分牢固的柱子。彩彩突然明白了什么。冯焕喜爱她、依赖她,是出于一个残疾者对健康的慕恋。她的壮实和健康在他看就是漂亮。他不是对于“美丽”已经表达过通俗哲学观了吗?客观的美丽是不存在的,美丽是主观的,你认为什么美丽什么就是美丽的。一个病弱的人,要的就是他缺乏的健全和强壮。于是,健全和强壮在他看就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就是为什么冯焕眼里的曾补玉也是美丽的。曾补玉四十出头,皮肤又黑又光,细腰宽肩,胳膊腿儿动起来很好看,似乎世界上没有她拎不起放不下的物什、事物。在“补玉山居”住下的第二天,连彩彩都喜爱上了这个农家客栈的老板娘。

尽管彩彩一眼看出老板娘可以是个利害女人,可以让你不死脱层皮。你跟她利益不冲突时,她可以倒贴老本待你好,一旦你的利成了她的害时,她可以死缠烂打。彩彩是小镇上的闺女,镇子边上的一个个村子,都会出落出一两个曾补玉。

果不其然,冯焕把这位老板娘和他的利益冲突告诉了彩彩。

彩彩马上能设身处地地为曾补玉想:这个山沟的旅游资源并不丰厚,冯焕这样的“托拉斯”来上两三位,盖上两三处大度假村,那点旅游资源还不够列强瓜分,像“补玉山居”这样的第三世界小国,将来吃什么?因此她做一块昂贵的绊脚石,横在冯焕法式庄园的地域上,要他花一百万去搬开,也不是没有正义之处。

特别是跟补玉有过几句交谈之后,彩彩更加认定她不是那种闭着眼贪财的人。她几乎要劝冯焕想开些,让让补玉了。冯焕和曾补玉正要抡开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冒出个谢成梁来。他无意中一句话证实了叫谭仲夏的女人并没有撒谎。

也就是一瞬间,孙彩彩觉得她终于要辜负一个人、伤害一个人了。这个人的残废和孤独都不再是她的事。谎言已经非一日之寒,积重难返。有了谎言,以千万计的投资契约变得尤其丑恶。谎言使承诺变成了最大的谎言。

彩彩搭了一部中巴悄悄离开了山村。中巴上的乘客全是共青团员。这是一个大学的团支部组织的秋游。彩彩曾经也是共青团员。她蓦然觉得一个共青团员跟那样一个大富翁过了近半年的生活不堪回首。那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幸好她自拔了。不然她一辈子只能把不三不四的关系持续到底。而彩彩是个非白即黑,最容不得不三不四事物的人啊。

一车的共青团员都在同时说话。他们的话题可不是共青团员式的。什么都扯,从男女扯到“托福”成绩,从某研究生自杀扯到某本科生做“二奶”。什么都扯,语言大胆至极。

但彩彩还是感觉安全。终于找到了组织。下一步怎么办?应该去哪里?不知那家训练馆还要不要她。

到了北京,彩彩找了一个便宜旅店住下来。第二天她去了那家训练馆,发现它已经倒闭了。她把报上的招聘广告揣在包里,一家家的跑。现在她也油了,一上来就把自己当冠军的报章介绍复印件递给对方,然后再让他到网上去查孙彩彩的所有资料,证明孙彩彩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绝望流窜在首都的三百万流动人口的一分子,急需谁赏个饭碗。到了第三天,她终于被隆福寺附近的一个保安公司聘用了,聘请她做保安们的教练。这个薪水不高的职位她打算做它两三个月,为了在北京定定神,养养伤。

难道她也受了伤?她发现从这桩事情中根本无法全身而退。她投入的是全身心,半年来全身心地投入在另一个人的每一份疼痛、每一份舒适、每一点喜悦、每一点愤怒惆怅悲哀中;她的身心半年来在替他过活,那些投入太深了,已经长在他残疾的生命中,猛地一抽身,她怎么可能是“全身”?怎么可能不血淋淋?

彩彩必须一再克制自己,才不去给冯焕打电话。她觉得没有自己他会长褥疮,会消化不良,会两腿全是蚊子疱而溃烂,因为他不知痛痒的下肢会被人忽略。

直到离开冯焕的第三天,彩彩才忽然发现她走时没把现金卡交还回去。她急出一身大汗,为自己损失了三天的名誉着急,为那三天里冯焕对孙彩彩这个好女孩形象的毁灭而着急。她把冯焕交给她保管的各种卡片,比如某某俱乐部卡、某餐馆贵宾卡和三张现金卡全部放在一个卡片夹里,整个卡片夹被她随身带到了北京。她知道冯焕什么事都能在网上办理,所以她希望他赶紧上网查一下账户,赶紧松一口气:彩彩并不是携财而逃。不管他多么肮脏好色谎言连篇,他轮不上她彩彩来打他一闷棍。那样的话,彩彩跟他谎言世界中的所有人就彼此彼此了。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但愿他偶尔打开手机时发现它。“现金卡都在我这里。抹药之前,皮肤一定要擦洗得非常干净,让热水敷热更好。红黄瓶子是防蚊喷雾剂,进口的,别人认不出英文字母,千万别弄到眼睛里。请告诉我一个安全的地址,以便我把现金卡和其他卡片寄回给您。多多保重,秋凉了。”她不想责备他,也不想解释自己。他了解她,一开始就了解她,那了解几乎神性,所以他应该了解她的底线在哪里。

可他并没有发回短信息,告诉她把现金卡往哪里寄。他的信息很短,仅仅是问:“彩彩你在哪里?”

又过一天,同样的问句又来一遍:“彩彩你在哪里?”

她只好彻底关了手机。到了第六天,她在一个便利店买矿泉水,看见柜台上一红一黄两部公用电话。她拿起红色的那部,拨了“补玉山居”接待室的号码。补玉的丈夫谢成梁一接电话,她这边马上自报姓名:是孙彩彩,请问冯总是不是还住在“补玉山居”。在在在,彩彩小姐,冯总绝食好几天了!病了、发高烧!……冯总他能接电话不能?能能能,这就去叫!……

彩彩隔着两小时车程的公路和大半个北京城,听着谢成梁的喊声:“冯总……电话!彩彩来的!……”

她听见谢成梁的声音远了,过一会儿,又近来。她听出他说话老是间断:不是推着轮椅就是背着瘫痪者。然后彩彩确信他们已经在离听筒很近的地方了。喘息是一粗一细两条喉咙里出来的,粗的来自谢成梁(因为他背上有沉重的负担),细的一定来自冯焕(那是细而短促的喘息,绝食几天,喘息饿得又细又浅!)。谢成梁还在边喘边说话:“坐这儿吧?……这儿舒服点儿……来喽!……好好谈谈吧,有事叫一声,啊?……”

彩彩心里感慨谢成梁的善良。他在弥补自己嘴巴惹的祸。

“喂?……”冯焕先打招呼了。

她一愣,从声音都感觉到他瘦得脱了相。瘫痪似乎也恶化了,从中腰向上延伸,一直瘫到了胸口,因此他的气息和嗓音失去了原先的深度(原先的深度也不怎么样),变得更薄,沙拉拉响得像一张半透明的蜡纸。她在这一阵联想和分析中匆匆地,冷静地,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赶紧道歉,说无意中带走了现金卡和其他一些卡,希望没有耽误他冯总的事。他却不接茬儿说卡的事。

“你怎么……就那么走了呢?”他蜡纸般嗓音在风里沙啦啦地抖颤,抖出委屈怨怒。“彩彩,我自个儿也没想到,我这么……离不开你……”

“冯总,咱们说好的啊,再扯谎就没下回的。”她捺下性子对他说。想象中自己高大的身子佝了下来(年轻的幼儿园阿姨劝慰小朋友那样不怕腰酸地去将就小朋友的高度),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小朋友讲道理。很简单的规章,你得一遍遍带他回忆。

“就算我有过不止一个女朋友……”

“也不止两个吧?也不止五个吧?那你怎么担保谭仲夏说的不是事实——她们那么一大帮,担保没有得病的?”

“你可以去检查呀……”

“冯总您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在得不得病这件事上跟您矫情,您口口声声说信任我,您就扯谎不断地信任我?我怎么保护您?!我都不知道您到底是谁!”

彩彩一边提高声音指控和辩解,一边听自己在劝自己:得了,何苦呢?你又不打算回到他身边,费那个劲儿较那份真干吗?

“好了,我不告而别是不对的,我向您道歉。”自己还是把自己劝住了,彩彩准备交代一下如何交接那些卡片,就挂电话,“饭还是要吃,孙彩彩哪儿值得您不吃不睡呢?天下好人还是有的……”

“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我不听您的解释。我也不接受您的道歉。违反聘用合同的是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跟您道一声歉。”

“别,别……”他说着,大声地就哽咽起来。

“您就说个地点吧,咱们可以见一面,我把该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了。”

“你愿意在哪儿见都行!”突然他连丹田气都有了,“你想吃什么?”

彩彩被他这句话弄得喉咙发哽。他一定把下次见面当成了她的一个退让,甚至当成了一个承诺。得多无望的人,多痴心的人才会这样!

“过两天再说吧。我刚刚上班,对现在工作还不太熟。过两天您打个电话,再约见面地址。”没容他再说什么,她一口气地说完“多保重等你电话再见”就硬把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小朋友甩下了。

走出那家便利店,彩彩就被逛隆福寺的人群夹带走了。走了五分钟,她发现自己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左右看看,看不出东南西北。她在打电话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她个头高,更加不幸,因为一眼看出去视野里一片攒动的头和脸,好难看的一片视野,哪里像走出镇子,一望无际的红高粱绿大豆金黄小麦?她突然找到了冯焕的感觉……曾经那个四十来岁的冯焕,坐在轿车里,笑迎老远跑来的七岁的莹莹。女儿请父亲不必下车来参加她的学校授奖大会,因为她太心疼父亲工作劳累,睡眠不足,身体残疾了。莹莹才七岁呀,那么体谅父亲,让冯焕心都化了。父亲坚持去参加大会,女儿要被授予荣誉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