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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去了那么久?”他试探地说。

她看出他刹那间已把事情猜想到最糟的程度。但他绝对猜不到它比“最糟”还糟。全世界最糟糕的事都糟不过艾滋病。

彩彩把他的手机从皮包里拿出来,捺了开机键。又把钱包拿出来,抽出三张现金卡,都是冯焕交给她支付开销的。最后她拿出门禁卡和车钥匙。

冯焕直觉出神入化,马上知道她这回要彻底解甲归田,再别想拦她了。

“什么都不留也得给我留句明白话吧?枪毙人还得宣读罪状呢。”他板着脸说道。一副要死个明白的执著样儿。

“谭仲夏在超市拦住我,告诉了我一些事儿。就这么回事。车钥匙还有一把在刘秘书那儿。”她说。没出息啊没出息,眼泪怎么冒上来了?

冯焕见她眼圈里两颗泪珠,越憋越大,希望又复活了。他现在是个快干渴死的人,两滴泪水也能滋润他。

“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怎么了?”

彩彩想,哭就哭吧。受骗、受委屈都会让人哭,不对吗?哭不代表她不舍,不代表她对他还存怜爱。

“我没有撒谎啊!你看,她因为对我怀恨在心,才制造麻烦。其实我已经猜到她被人利用了。她知道我的生活细节,被人套出话去,用来骚扰我。说到底,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人家用完了她也不会拿她当回事。”

彩彩认为这段话基本可信,合乎逻辑。最让她听得进的是他说那个什么仲夏“可怜”。世上可怜如仲夏的女人多得是,是她们自己邀请别人作践她们,不拿她们当回事。对此冯老板没办法,她彩彩也没办法。

“她说她有性病。”彩彩是把那两个字呕吐出来的。她平实明朗的父母,她干干净净的小半生原来离那两字多远?以为它永远也侵蚀不到她的生活中,现在猛地发现,它可以这么近。

“她有没有,跟我都没有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他说。

他是指无法进行实质的男女行为。可仲夏小姐说她的病可以传染的渠道不止一条啊。

“而且,她就是有,已经传给我了,也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你也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彩彩,我对你的需要,不是那些……”

彩彩感觉心脏在有力推着胸胁骨,推得骨头发疼,有些关不住它了。那他对她的需要是什么?可千万别再往深里说。劳驾了,别提“爱”之类的字眼。她和他,差着一个辈分。

冯焕把桌面上的现金卡一张张拾起,摞成一摞,两只手来回倒,洗牌似的。一张卡被洗飞了,掉在地上,他想欠身去拾,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彩彩两步跨上去,他却止住她:“别捡它。你今天捡了,明天怎么办?明天我又掉了东西,换个人捡,我会想你的。你就别理我。对我坏一点,少让我想你一点吧。”

彩彩愣愣地站在那里,进退不是。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好一些,眼泪也干了,心脏也不起哄乱拱乱推了。

她听见自己说:“谁知道明天又碰上个谁,告诉我什么烂七八糟的事!”她听出自己有点儿发作的意思。她心里跟自己说:你是谁,跟他矫情什么?他烂七八糟关你事吗?你发作什么?……

冯焕连说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再出现那么个烂女人了。那样的烂女人,经历一个还不够受?要说他有错,就是眼力的错。但从他见了彩彩,眼力再也错不了了。不撒谎?不撒谎!撒谎也没关系,只要别打着诚实的幌子撒谎。绝对不会绝对不打幌子……

他的手抓住她的腕子。手是软的,虚弱的。世界上的人怎么就这样一物降一物?并非国色天香的彩彩不明白这个残疾人为什么把他的身家性命连同全部信任都交给自己,还连同他的三张现金卡,奔驰车的钥匙,以及清理他私密处的责任。

而冯焕是个连自己亲兄弟都容不得的人。一个月前,在他的生日宴会上,彩彩看见两个跟冯焕长得酷似的中年男人。前冯太太和他俩的关系远比冯焕和他们热烈。她叫他俩“大哥”“小弟”,催促冯之莹上去拥抱“伯伯”、“叔叔”。宴会桌上,冯老太太问冯焕,他这样一个瘫痪之人,难道不怕公司里的副总们欺负,欺骗?跟谁合伙有跟自己兄弟合伙靠得住?冯老太太说两个儿子都打算辞了高薪职务从胶东到北京,来帮冯焕一把。宴会散了,前冯太太要跟前夫冯焕说几句“自己人的话”,眼睛横了彩彩一眼。彩彩正要知趣退出,冯焕却说自己什么也不瞒彩彩。前冯太太说大哥和小弟可得防着点儿,说不定图的就是钱。冯焕一脸奇怪,看看彩彩,说当然图的是钱,不图钱图他个瘫子什么呢?图他像过去一样帮着母亲搬蜂窝煤?或者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打大立柜给大哥结婚?他哈哈哈地笑起来。因此他实在没人可交托那一切。女儿还小啊。

一个人有了很多钱对人就变了,或者别人对他就变了。他的钱成了人们唯一靠近他的理由,他本身的价值(比如人品、性格、相貌)都没了,他的唯一价值就是他的钱。所以不是他本人在和人们相处:人们与之相处的,与之亲近的,是他的钱。他怎么能信任,他的钱和人们相处出来的关系呢?他把信任给他们,他们却不忠实于他,而忠于他的钱——大概是这样吧?彩彩想着。这就是为什么他有大堆的钱还是孤苦伶仃。更加孤苦伶仃。

一个信息进来的正是时候,正填塞了冯焕和彩彩之间的冷场。冯焕看着桌子上活了的手机“嗞嗞”地原地颤抖,想去拿它却不伸手。彩彩抓起它来,如同抓起一个刚被扔进战壕,滴溜打转嗤嗤冒烟的手雷。

她目光在短信息上扫一下。果真是个“手雷”。“你没锁车库的门,放进恐怖分子来啦。”

彩彩还来不及作任何反应,冯焕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把手机递给他。从地下车库进入楼内靠门禁卡,但有的员工说,那个门禁有时反应不灵敏,往往貌似关严了的门,其实用力一拉就拉开了。十分钟前,彩彩显然大意了,关门之后没有再去核实一下。

“别理它,我看看他们能干什么!”冯焕读了短信息,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他的样子可不像他的口气那么不在乎。究竟得罪过多少人,他自己都搞不清。

“一个女流氓,让人给收买了,顶多再勾结我公司里一两个败类。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真敢搞恐怖?我可以报警啊!公安部我有哥们儿!”

彩彩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不愿让警察知道的苦衷。搞赌博预测软件还不够非法?所以他找来了彩彩而不是找来警察。彩彩把手机拿过来。

“关上它,谁爱恐吓恐吓去!”冯焕指着手机说。

彩彩手麻起来。又一条信息进来。她发现自己又长又粗的食指举起,对准那个“阅读”键,显得笨拙可笑。突然在她脑子里跑过一个画面,打碎了的体温计里蹿出一颗水银珠,全家几个孩子在它四面围追堵截,手指再稳准狠也没用,摁不住它,水银珠子总是死而复生,失而复现。长大以后,彩彩明白那是两种比重两种质地的物质在搏斗,窝囊就窝囊在双方永远无法交手。这也是后来她几次在赛场上失利的原因:碰上一个不靠力量、技巧交战,而靠水银般不可捉摸的手段过招的对手,她就会怕,怕两种质地的物质交锋,她的优势全都不算数。她这根又粗又长的年轻手指终于点开“阅读”键——

“逃不了了,你们将葬身火海。”

冯焕从彩彩的脸上也把这条警告读解了。他故作风趣地问“脸黄什么?”

彩彩对冯焕年代的典故毫无知识,所以他的风趣是浪费。她把手机放在他眼前。她下一个动作是去壁橱里翻找,几秒钟之后,她翻找出一大盘崭新的绳索。前一天山里的度假庄园工地要一盘绳子,冯焕打发人去买了回来,打算派某个司机去送一趟。这事彩彩没有经手,但把暂时存放绳索的地方记住了。

“呜”的一声,全楼响起了火灾警报,挺安静的一座楼顿时吵闹无比,连超厚玻璃门都关不住高中低各色嗓门:“……怎么回事儿?!着火啦!那边有烟!别走电梯!……走楼梯!大家别挤!……别踩我呀!……烟从那边来的!……”

办公楼从二十七层以上归冯焕自己的公司使用,往下全部出租给各种需要产业形象或假形象的公司们。

彩彩两手一抄,冯焕已经在她怀里。她说没关系,如果火堵了楼道,她可以把冯总系在身上,从窗口攀下去。她学过攀崖。但她的话在冯焕耳朵旁边一划而过,毫无穿透力,一个字都没有进入他的耳鼓。他的耳鼓被尖啸的火灾警报包得严严实实,其他什么声音也别想穿透进去。她从玻璃门里出去,往楼梯间跑。冯焕的身体比以往更轻,简直毫无分量。她心里酸痛起来:五十多岁,可就是这样绵软无力地靠在你怀里,生死全交给你,你现在像全公司人那样疏忽他,弃他而去,他也无法表示意见。她发现冯总也在不断说话,而她耳朵同样厚厚地堵着警报的啸音,被堵得石头一样实心儿。

这座楼里还有不少外国公司,所以各种音色的叫喊里滚动着浑重、低回的异国语言。某个有经验的人已把电闸拉了,停了电,所以进入楼梯间就等于进了山洞。彩彩听见一双脚有力而迅速地踩在一格格梯阶上,形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强劲律动。这双脚是两阶一步、一步两阶地直奔而下,马上找准了一个令人心定的节奏。这就是她自己的一双脚,是她自己长期以来在比赛中训练出的心理素质使她找准的节奏。一有节奏就好办。她事后会惊讶自己的冷静,原来她是一个有大担当的人,一个真正遇到事情不知怕的人。那要在所有员工嘻哈地相互压惊,相互描述彼此丑态的时候她才意识到。

等彩彩抱着冯总跑下六七层楼,她突然觉得事情蹊跷。那股烟似乎淡了下去,下到二十四层就已经闻不着了。她还是坚持把冯总救援到底,直到从楼的边门出来。

救火车已经远远赶到,显然有人用手机拨了“119”。

冯焕在彩彩怀抱里十分狼狈,浅茶色眼镜歪在脸上,一根腿绊住耳朵,另一根腿支在脖子上。所有的员工这时全想起了每月谁给他们开工资。想起他们刚才顾头不顾腚地大逃亡很可能惹恼这个开工资的人从而下个月得去另找一位开工资的人。他们心还没有完全死,还想补救,所以高喊着“冯总!”就围拢上来。他们喊“冯总”其实是某出戏里喊“毛主席!”或“党代表!”的音调。

二十七八岁的刘秘书因为午餐后去公证处取文件,所以漏过了这场“忠诚考验”。他此刻从人圈外面挤进来,不管冯总满嘴的“去去去”,还是执意把老板从彩彩手里接过去,向四面乱叫着“轮椅轮椅!”似乎轮椅有灵不聋不哑,会应声跑来。

消防人员上去了五个,十分钟不到就下来了。什么失火?!就是二十七层、二十八层各找到一颗催泪弹!谁吃饱撑的玩催泪弹?!吃饱了撑的,什么都玩呗!……

轮椅还真的应声而至。仔细一看,是大堂接待员坐的带五个轱辘的转椅。四双手合作抬起这把并不沉重的转椅,然后更多的手上来,要把刘秘书抱着的冯总安置到椅子上。冯总的“去去去!”似乎听着并不刺耳,也不必服从。冯总的惊慌呼叫“彩彩!彩彩哪儿去了?!”也不必去答理,反正要把他对付到转椅上,再对付到他脾气发完。冯总说:“……要你们瞎插什么手?!早干吗去了?!……”他们统统听进去,当歌接受,一张张脸反馈出来的是微笑、关爱、体贴。“冯总,来,喝点水!冰镇的!……这边有点树荫,到这边凉快!……”

不远处的彩彩看着人们。人们没错啊,在拼命补救,这可是事关生计财源。现在个个人都想让冯老板记住他的脸;不管怎样,那椅子是他(或她)找来的,是他(或她)把他冯老板安置进去的,阴凉地界也是他(或她)发现的,大当午的为冯老板开掘一块阴凉可不容易,也不能是毫无功劳,有一点功劳是一点,那一点可以抵用到继续在此领工资的可能性中去。彩彩想,这会儿冯焕有多少个亲的热的?可他无辜可怜地坐在椅子里,头扭来扭去,大概还在找她彩彩。她从来没见过比此刻的冯大老板更孤苦伶仃的人了。人们的确没错。以冯焕自己的话说,他这小半条命对谁也没太大价值,正因为他拥有的财富太有价值了。人们现在厚待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财富。

当冯老板的眼睛找到正在听消防队员介绍情况的彩彩时,他才安静了,似乎这才是他真正的脱险遇救。化险为夷使冯老板马上找回了尊贵和威严,把浅茶色的眼镜再一次扶正,对周围的人说:“一场恶作剧把你们全吓成这样?!”他声调低沉,充满怜嫌:“看来偶尔得来次把险情,真险假险无所谓,险情一出来什么嘴脸也都出来了。”

当彩彩走回到冯焕身边时,冯焕简直了不得了,露出一丝孩子仗大人势的骄横,对员工们说:“该干嘛干嘛去,我还没死呢!”

彩彩知道她不会离开冯焕了,至少眼下她会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