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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座机的号码会落到对方手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像借口。

“把号码告诉我,我来拨。”她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

他的恼火已经拱到眼底。但他想到了前几天的发誓赌咒,又迅速堆出一张可怜的笑脸,把号码告诉了彩彩。拨通电话,她把手机递给他。等他讲完,她马上接过来,关机,再把它放进包内。

“我没撒谎吧?是特重要的事吧?”他说,“我在那山沟里建了一座法国式度假庄园。现在碰到一个农民跟我作梗,还是个女人。她自己也是开旅店的,开了一家店叫“补玉山居”,名字是个八流作家给她取的。坏主意也肯定是这个八流作家给她出的。不然曾补玉那女人我了解,聪明能干不假,绝对没长那份坏脑子。八流作家我在网上查过,写书写不下去了,下海做生意,做生意做不下去了,又给人支坏招儿——就是他给曾补玉支的毒招儿,肯定是他。他是一只跟在曾补玉身边的绿头苍蝇,找缝下蛆一直没找着。你知道他支的什么恶招吗?他让曾补玉把我庄园中间一块宅基地赁下来,抢在我前头从一个傻叉手里用三十万赁到手,要我出大价钱,不然我的庄园就得绕着她建!我没蒙你吧?一个多礼拜关着手机,这么重要的事——上亿的投资呢——我都没去管!”

原本为了他好采取的措施,现在他照办却是为了她好似的。彩彩问他,既然他在山里建庄园,干吗不到山里住住?那样就彻底低调,彻底深居简出,让所有恐吓者、竞争者的恶意好意统统碰壁,自讨没趣。

冯焕眼睛在浅茶色镜片后面亮了,年轻了,变成少年人那样充满想象和希望的眼睛。他想了想,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应该不战而退。他马上着手准备,告诉秘书,通告各部门,冯总要长期休假,事情由各部门经理和几位副总打理,打理不了的,提交董事会,他本人会定期跟各位董事联络。

在冯老板做撤退前布置的同时,彩彩开车到超市,买冯焕必备的药品和卫生用品。一个瘫痪病人的隐居可不简单,卫生用品的储备成了一座山。彩彩推着的车上堆着一小座白白的山,成人尿布、纸内裤、纸抹布。她的肩膀被人猛一碰,从她身边挤过去一个推车的人。一个推车的姣好背影。低腰牛仔裤绣的花、缀的珠子得论斤两估算,露出两指宽的一截漂亮腰健硕,两条肌肉从肩部拉下来,微微隆起,之间形成一个长长的洼荡,藏着脊椎骨。这是个常去健身房的女子。年龄在二十三四。对体格、肌肉十分在行的彩彩已在几十秒钟之内为前面的姣好身段作了评估。但当她回头一瞥时,彩彩有些失望,她的脸上糊着粉彩,企图填平青春痘疤痕。这个好看却粗俗的面貌转向了彩彩,粲然一笑。彩彩重新估摸了她的年龄,二十八九。

彩彩推着车往药品柜台走。在那里,她俯下身挑选某种油膏,就是供瘫痪病人便秘时用的。冯焕的所有秘密都交给了彩彩,从第七个脊柱之下,一切生理需求都在他和她之间公开。准确说,是在彩彩的两手和一截不能自己的肉体之间公开。她的手和他的肉体在这类接触时十分的公事公办,他可以照样接电话,她也可以在大口罩后面漫无边际地想点什么或什么也不想。这种接触跟他抚摸她的手完全不是一个性质,跟他把脸埋进她的胸怀更不能同日而语。甚至远不及他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来得私密。他对待自己的下半身是无奈的、事不关己的。一段死去的肉体,他只是不得不拖着它活下去而已。那肉体需要排泻、擦洗、上油膏,那是它的事,他也没办法。他只对他活着的上半截肉体负责,只有上半截肉体做出的举动才算数。比如搂住彩彩,把头和脸窝进她两乳之间,或者把她的手占为己有,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玩玩。彩彩接过药品售货员递给她的药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说明书。彩彩在学校读书时是个成绩中等的好学生。她肩头又是一震,一热,接着一股香风。又是那个女子。

女子盯着柜台玻璃下面的药品,似乎对药品也有必要使媚态。她妩媚地跟一个个药瓶照面,紧身上衣和低腰牛仔裤形成的两指宽的裸露加宽了,从后面看,女性最漂亮的那个压腰葫芦曲线正完整展示。彩彩告诉售货员她就要这种药膏,要五管,请她开发票。那女子直起身体,盯着对面。对面是一排玻璃柜,似乎柜子里也有她的中意人,值得她含情脉脉,又捋鬓发又整衣领。等售货员叫来了药剂师,告诉彩彩这种药膏的使用方式、注意事项,彩彩走神了,因为她发现那女子不是在当水仙花,顾影自赏,而是在打量她彩彩:从玻璃柜的投影上品评彩彩被一件深蓝色旧运动装包裹的宽厚的肩和不丰满的胸,以及随便拢在脑后的马尾巴。朴素在她的词典里被译成寒碜、丑陋。彩彩的投影跟她的投影较量了一下目光。女子的投影对彩彩的投影笑了,绝不是头一次相识的笑。

“这种油膏是新出的?过去他一直用那种。”女子指着最角落的某个盒子,“他还便秘呀?”

彩彩定住眼睛看着她。哈,太好了,真人终于从手机里出来了。彩彩单刀直入地问,发短信息骚扰威胁冯总的人是不是她。她反问彩彩,是不是冯总猜到是她?彩彩也不回答她,还是顺着自己的方向往下问。她问这个粗俗美艳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无所谓呀,反正人家冯总也记不清,服侍他的女人太多了。彩彩看见她的紧身针织衫上有两个英文词汇,是用亮片拼绣的,一个在左乳上,一个在右乳上。彩彩在体校的英文成绩是她所有文化课中最好的。不过不用好的英文成绩也能懂得这两个英文词。女子的两个乳峰上各是一个大大的、晶光闪烁的“Kiss”,一步两颤,如同被闪光包装纸裹住的两坨果冻,邀请人们以目光去“Kiss”它们。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就不必费心深究了。

彩彩付了款,回柜台上去拿药,收银员在她背后“哎哎哎”地叫,说小票和找的钱都不要了吗?急什么呢?!彩彩这才发现自己心神不宁到了什么地步。她几乎想扔了药品,转身就跑出商场,到一个正派的工作岗位上去,什么冯总,什么保镖,统统去他姥姥的。冯焕向她保证了又保证,有什么屁用?!结果他的保证就是最大谎言——他的保证包藏了一切无法细数的肮脏勾当。保证没有被隐瞒的真相了,保证每一个不光彩和光彩的细节都交到了她彩彩手里了,由她保存。这不正是一个谎言的大包袱皮儿,把一切零七碎八的小谎言包藏在里面?!

“孙彩彩!”

彩彩已经走到地下停车场了,又听到那女人撒泼骂街的喉咙。这样的音色唱赞美诗都会唱出骂大街的效果来。隔着十几辆汽车,那女人说她名字叫仲夏,姓谭。彩彩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骂:爱他姥姥的姓啥就姓啥,你们这些人渣假得连个真名字都没有。

“我是觉得你人不错,才来跟你谈的。”自称仲夏的女人说着, 一面朝她走来。

“你就站那儿。”彩彩手指一点。

“你怕啥呀?”

“我怕我自个儿。怕这老拳一抡,揍死你。”

“你不能。”她笑笑。东北口音越来越重。她还想往前挪。“你一看就是个憨厚人!”

“老实在那儿站着!我嫌臊气!”

“咋说话那么难听呢?”她还在微笑。

自称仲夏的女人被人嫌弃惯了,有着狗一样的宽谅和耐心。

彩彩用钥匙上的遥控打开了后备厢。厢盖自动抬起,她不理会那个女人了,开始把货物往后备厢里装。冯焕只喝一种矿泉水,她怕山里买不到它,于是在超市买了五箱。一箱箱矿泉水在她手里毫无分量,不必明眼人也看得出这是个女大力士。

“孙彩彩,我能看出来,你对他挺忠心耿耿的,挺有爱心的,挺……反正挺那个的……”这个女人大概用五十个词就能应付所有谈话,句子长点,就闹词荒,全用“那个”做替代品。

彩彩才不理她,她从小到大都是家里和邻居以及老师们眼里的好孩子,顶不欠夸奖。让一个邪里邪气的女人夸,反而要抵消正派人的夸。她装好了车,自己钻进车里,认真地开始从极其狭窄的汽车“三峡”里往外倒。她看见那女人不打算走。打算长着呢,要把所有脏话灌进她耳朵为止。

果然,她拦在了出去的路上。

两面的车留出来的空间太窄,彩彩怕碰上这个专门来找“碰”的女人,只好停下来。

“有话说,有屁放!”彩彩说道。你以为呢?我粗俗不了?跟你这种下贱脏人只配这种语言!

“我只想跟你交交心。”自称仲夏的女人说,把头和脸放入驾驶左边的窗框。

彩彩看到的是一张斜出来的,毛孔粗大的脸,个个毛孔填满粉脂。冯焕幸亏有浅茶色眼镜和二百度老花,否则这张脸凑上来时能不走神吗?

“我告诉你他是个什么人。”自称仲夏的女人等她那控诉的序曲在彩彩意识中稍微沉淀一下,才说:“他是个连农村小客栈老板娘都……那个的人。有一回我陪他去山里一个小客栈。他跟那个老板娘在河边……农村女人呀!”

彩彩头一眼就看出这女子二十岁前都在村里掰棒子,现在她口口声声的“农村女人!”她捺了捺喇叭。她还不让开,贴在车窗上,狗皮膏似的。彩彩又捺了三声喇叭。喇叭骂粗话比人骂得好听些。现在彩彩不怀疑大都市的许多传说了。真有这种找着让人“Kiss、Kiss”她胸脯,以此上班的女人。

“这句话你可一定记住——姐姐我是为你好。我有性病。”她停住口,重大地得逞了似的,看着彩彩。

彩彩可不想问她“什么性病”。她的好奇心和慈悲心此刻都不富余。

“我那病是治不好的。传染(她把‘传染’说成‘传yǎn’)。从下头传染,他够不上传,从嘴里也传染。”

彩彩心里“轰”地落了颗炸弹。是艾滋病?是梅毒?……

自称仲夏的女人能从彩彩脸上看见自己刚扔的那颗炸弹炸得多么准,辐射力和冲击波在怎样扩散。所以她更得逞了。她说她因为顾怜彩彩也是女人,也是受害者,因此特地来告诉她一声:赶紧去妇科医院做个检查,染了病早治。她暗地观察了彩彩好一阵了,觉得彩彩太单纯,跟他那一大帮女人完全不一样,也是真心实意对瘫子好,得了病更冤得慌,所以她冒着饱受一顿散打的危险也要来奉献忠告。

开车回去的路上,彩彩吃了闯红灯的罚单。北京在为两年后的奥运会做准备,警察一来劲就拿出奥运会期间将会施行的高标准严要求,所以一天能罚倒小半个城的人。当然她满可以不吃这张罚单,如果她眼前是红绿灯而不是那张得逞的笑脸的话。显然自称仲夏的女人是了解冯焕一切生活规律,一切繁文缛节,一切怪癖诸好的。她被冯焕的对手收买了过去,使一次次的手机短信变得神秘而致命。这个女人本来想把彩彩也拉到冯焕的对头那里去,而彩彩现在只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屑于做他们两方任何一方的对头。这么一场大战,越打越丑恶,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赌博软件。冯焕点多贵的一桌菜,最终都是一碗小米粥或一碗辣子拌面为宴席作结论。他能穿什么?穿什么都窝在轮椅里。何苦要为赚更多的钱去打呢?也许是她彩彩蠢,彩彩不上进,把这种生意场惊心动魄的无形格斗看成无谓。世界的确是由七分坏的人们推动的。

她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开始搬运东西,因为去山区得开另一辆车,她先把东西搬到楼上去。她又提又抱,把大包小包搬到电梯门口,然后再定住电梯,把它们一样样码进去。搬得竟比她预计的要快许多。怎么不让她多搬一会儿?一直这样简简单单地弯腰、伸臂、抓握、提起、直身……该是怎样的松快事,该会让她多快乐。就像在体校和散打队的时候,一旦告阴状的、搬是非的事情发生到她头上,她就朝着沙袋打一千拳,或者做一千个仰卧起坐,或者五百个俯卧撑,这样就把最难堪的对质,最恶心的指责,都躲过去了。她一直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特别是冲突的话。

现在东西搬完了,她必须进入冲突了。她要在冲突中全身而退:冯老板,你们的事太麻烦,把我的是非观都麻烦没了。所以就放我走吧。或者,放不放,由不得您冯总,我得走了,不然惹我的就不只是几个藏在手机短信后面的歹人,连艾滋病、梅毒也要来惹我了。我一身功夫也不能跟梅毒、艾滋病过招交锋。

她进入冯总的办公室时,冯总的办公椅朝着弧形玻璃窗的外面。他正在激烈地跟人布置什么谈判——价钱一分不能涨了,让步已经让到头了……耗她一个礼拜,她一定会主动求上门来。开玩笑,前几年那里的农民一亩地才要一万多块。村里人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没有?给了那女人,她都点不了数,还得请你帮她点!哈哈哈……

这才是他的日子。他上个礼拜口口声声要彩彩教他做一个“知足有够”的人,过那种人的好日子。那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他宁可过这种“苦日子”,一分钱一分钱地打呀、杀呀。

外面的空气很浑,从他的立足点看,街道上人如蝼蚁。

冯焕感觉到彩彩的进来,捺了一下捺钮,椅子转过身,和他一块面对她。他马上看出大大的不妙就在彩彩眼神里。他赶紧结束了通话,抬头看着自己的女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