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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补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温强,倒真有一对娇贵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让隔壁那个一次性客人惹了温强。做生意能惹谁不能惹谁得看得清清楚楚,谢成梁笨就笨在这里,连周在鹏这样基础的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个劲对温强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面子,别跟隔壁的人一般见识,她一会请大家吃夜宵,她的豆腐酸辣汤是有名的哟!……

温强似乎买了补玉的面子,闷声闷气地摸牌、扔牌。

周在鹏问温强,是不是不喜欢听歌。温强说那得分是谁唱的。他过去有个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听了她唱,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补玉问,那个女朋友现在不唱了?温强说谁知她唱不唱。补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鹏的脚,轻轻踢了一下那双据说是名牌的布鞋。这是补玉开店练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脚的方位、动向,该碰还是该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增进、疏远的关键。有的男人的脚碰上来,她就随他们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这样的熟客,她偶然会主动去碰,有的男人若对她展开桌下攻势,她会嗔怒瞪眼,立刻展开反攻势,在那脚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缩回。

只有一次她翻了脸,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和老伴儿子儿媳一块来游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脸冲着自己老伴,脚却在桌下追求补玉。那天大家都穿着拖鞋,他的脚趾比手指还灵活有力,在补玉的小腿肚上轻轻一揪,补玉的脚架到另一条腿上,他也跟着架起二郎腿,脚丫在补玉大腿上搔了搔。虽然补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裤,让那长鸡眼和老趼的老脚丫一搔,觉得自己连皮都没长,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没法洗了。补玉那次狠极了,不动声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钉子从鞋里面戳进去。钉子穿过她的海棉鞋底,从另一面露出个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给老骚客送了个飞快的媚眼,脚在桌下也给他一个最方便的角度。老骚客的脚刚一示爱,她那只带钉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这时周在鹏看看补玉,脚尖同时也轻轻踢她一下:原来温强是位五大三粗的断肠人呢!丑陋的歌喉让他想到失去的那条歌喉和拥有歌喉的丽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拥有一条丑陋的歌喉也没办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为你有钱就买人家一个屈辱的噤声。

温强再次拍巴掌打呼哨,隔壁吓了一跳似的,因为他刚唱了半句。温强一听隔壁静了,他也静下来。隔壁再次张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将的尺子拿起来,在桌沿上噼噼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温强当过十多年兵,丘八闹事,一人顶十。

补玉对息事宁人还没完全绝望,问温强是不是在军队里认识了那个女高音,温强完全疯了,满脸狂喜,两眼暴怒。“补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损失都是补玉的,所以她全力给温强打岔。

这时门开了,季枫满脸醉意地出现在门口。她说求求诸位别跟他老公一般见识,让他唱着把气撒完把脾气发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温强问他撒什么气发什么脾气。季枫羞愧地说,他本来已经不唱了,现在顶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好婉转。

“……他这个人,你不能跟他顶牛。”季枫说。

“噢,我这个人就能顶牛了?!”温强说。

季枫非常羞愧。这时补玉才发现她是个挺秀气的女人,五官非得细看才看出精巧来。细看她只有三十岁左右,身材像在抽条中突然老了,干巴了。

“您是老总,跟他顶什么牛啊?他连工作都没有……”季枫说。

看来名片上的“资深工程师”是妄想的结果。

“工作都没有还敢这么狂?!”温强说。

“那您有钱也不该这么狂啊,您说是不是?”季枫转向补玉和周在鹏,以及那个临时拉来的牌友。“您这不是侮辱人吗?您花钱,别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钱住口的人多了!”

这时隔壁的高音拐变拐得认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个懵头转向的沉默中。温强哈哈大笑起来。补玉原本不愿入温强的伙,但没克制住,也笑起来。周在鹏原来就居心不良,想看看双方闹起来能不能进一步暴露真实背景,所以他跟着温强大吼大叫,笑得大声往回倒气。临时来的牌友也跟着起哄,喊着:“再来一个!”

隔壁的歌手没了动静。补玉想象出一个僵在台上的三花脸。

“都花钱住店,您这样就不厚道了。”季枫说。她一点也不急。“嫌别人唱得难听,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现在妻子身后。他的天生三分笑让酒给夸大了,看上去挺爽的一个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时问她在干什么,有必要跟穷得只剩钱的烧包废话吗?

“我穷得只剩钱;有人想跟我一样穷还真不容易!先得找个饭碗,才能一点点穷起来呀!”温强说。

“你这人太不地道了……”季枫指着温强说。

补玉觉得她的家当眼看要受损失,门、窗、茶杯茶壶……她上来轻轻扳住温强的肩膀,劝他算了算了,能一块聚到她的“山居”是缘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经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温强,而是季枫。季枫向侧后方一趔趄,差点儿坐地下,但马上又跟没事人似的。

“你个女人多什么嘴?!”夏之林对妻子说。

补玉看了看周在鹏,两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枫把他“待业中年”的真实身份叛卖出来的事。

季枫理亏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没了,一张脸变得极苦。也是这一刹那,补玉才看清他有多么俊美,皮肤少女似的细腻,眼睛又大又深。

温强不知怎么一来,也变了个脸,和事佬地笑笑,说他看在补玉面子上,今天就闹到这儿。

第二天温强出去晨跑,看见从菜地拔了葱割了香菜回来的补玉,迎面就叫:“小曾!”对于像温强这样在军队待了小半生的人来说,人只要有个姓就够了,有没有名字无所谓,有个像“补玉”这样别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对他也是浪费,他从来都只叫她“小曾”。

“温首长有事吗?”

温强两腮绯红,一身春风,半黑半白的头发上一层云雾。这村子对他两条飞毛腿是太小了一点。他开始减速,渐渐变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准会看见一张可怕的脸。”他说。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意思,补了一句:“昨天当众推搡的那一下仅仅是个序曲。现在她的脸已经给打成了钧瓷窑变,万紫千红了。”

补玉明白了。温强现在终于信服了老周的判断:夏之林是个文质彬彬的迫害狂。老周听了补玉和温强的讨论,斜起眼睛,意思是:你们这么迟钝?非得他动手才看出他凶残成性?我是什么眼力?小说写过十多本,戏剧写过几十出(虽然一出没公演)里面有多少个人物?有几百个人物!写出几百人物来,至少得观察几万人物!

补玉没时间等着看揭晓;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鹏和温强坐在葡萄架下,假装喝茶看报,其实是在等季枫露面。季枫一直不露面,夏之林出出进进,打开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减了两分,但基本上还是亲切可人。他在退房时间把钥匙还给了补玉,补玉一翻登记簿,发现季枫预付了两星期的房钱和餐费,也就是说还剩余一周的房费。

“不住了?五月份俺们这儿最舒服!”

她把多出来的房钱加餐费退还给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惊,懵了一下才接过钱。补玉明白他吃惊的理由:他没有想到妻子原来打算在这里躲他躲那么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厅吃补玉的鱼头豆腐时,周在鹏偶尔起身,看见夏之林和季枫拖着轮箱从院子走过。他叫了一声:“一块来吃鱼头豆腐吧!”

季枫的脸色又是那种半透明的阴白,但干干净净毫无破损。夏之林摆摆手,笑笑。

温强也跟着站起身,看见的季枫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鹏一块落回座位时,相互看一眼。补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两张餐桌上,说这是他们又一次错误判断,一个编小说的,一个军人,眼力加在一块还是看错了人物。周在鹏却说不青不紫的脸能说明问题吗?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虐待狂揍人都在内脏上留伤!温强说也没准儿那一顿暴揍还暂时存在夏之林那里,一回北京就跟季枫兑现。

温强住了十多天,突然决定放弃他在这里的宏大企图,一分地也不赁了。他的理由是,一旦冯焕的度假庄园开业,接客量就会超饱和。再说用民宅开店的越来越多,尤其适合来这里的平民游客。能在度假庄园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觉的人,就会到风景更好,周边设备更完善,当地人素质更高的地方去了。

“温总嫌俺们素质不高啊?”补玉娇俏地斜瞅着温强,急待温强立刻反驳她。

果然,温强笑笑说,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还跟“鬼子进庄了”那会差不多。他让补玉放心,多豪华的度假村度假庄园他都不会去住,他永远是“补玉山居”的忠实客人。

温强兑现自己的诺言快得出奇,惊着了补玉。其实补玉从不期待任何客人兑现他们的诺言。店主和客人的关系全是有口无心,好听话难听话都一个说说罢了,一个听听而已。“老板娘,住您这儿可享了福了,回去让我们亲戚朋友都来!”“老板娘,您这一手农家菜烧得绝了,以后我们每月来一次!”“补玉大姐,您这锅不好使,下回来我送您一个好锅!”“……下回来我给您带一瓶防晒油!”“……下回来……”“……下回来……”绝大多数人是没有下回的,所以对自己的“下回”践约的人,补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鹏,比如那对老鸳鸯,比如眼下这位温强。

温强这回开的是“宝马”,刚一进村口,就有人通风报信给谢成梁。谢成梁骑着自行车便直奔“补玉山居”。

“补玉,温强又回来了,不开吉普了,开宝马。现在人家是温宝马!”

离温强上回离去,不过才三个月。这时是八月,满树林的知了叫声打钻一般打进人们的耳朵、脑子。这是个又热又闹的下午。看着宝马车拐进巷口,补玉赶紧缩回身。她不愿意温强看到她眼巴巴的样子。

她回到接待室,在浅粉色的布裤子上搓搓手心。手心上都是汗。接待室只有八平方米,靠窗放着两把藤椅,中间一个藤几,门右手边,靠墙摆一个长沙发,对面斜摆一张多抽桌,一把木椅。补玉的家当都不值钱,但收拾得窗明几净。她吸收了老周一条意见,就是“枪口抵在你脑勺上也绝不摆设假花”。她在左边的藤椅上坐坐,又挪到右边的藤椅上。隐约能听到宝马开进了停车场,车门打开,关上,又打开……然后是后备厢打开,又关上……温强一向不啰唆的,今天这么零七八碎,停车停了五分钟。

补玉对自己的隐秘喜悦十分坦然。天下有多少女人对电视剧里的男人居心不轨?以他们为怀春对象?她补玉偷偷拿温强滋补一番自己的感情,温强能少块肉?能伤着谁?只要温强别拿她补玉当感情滋补品就行。温强才不会欠缺那类滋补品。他能拍出钞票买夏之林一个“闭嘴”(尽管后者坚决不卖“闭嘴”),他买感情滋补品还会不舍得?

这时宝马车彻底没声响了。半分钟之后,一声“滴”,那是温强在锁车。

补玉从藤椅上站起,慌慌的一颗心让她生自己气了。“贱货!”她对自己小声地骂着,同时却走到门边的穿衣镜前。镜子是三块钱买的处理品,人照在里面直起波纹。浅粉色的七分裤是不难看,但就是透着一股小贱人的样子。三十好几岁还能在少女服装店买到衣服,这一点原本让补玉得意,而现在她恨自己早晨穿衣服时的一念之差,把白牛仔裤、黑T恤衫撂开,套上了这身浅粉配嫩黄。

温强的声音先到达了。他吼操令似地吼道:“小曾!小曾!……”

补玉突然觉得他咋呼得不近情理。心虚、假装不在乎才会这么张扬。她迎出去,看见的不是空身一人的温强,而是自带了“感情滋补品”。

补玉手上的汗顿时干涸。

温强带来的女人比他岁数稍微年轻一点,也该有四十五六了。年岁没有毁她的容之前,她应该是倾国倾城的。似乎越是有过灿烂的美丽,越是在老来惨不忍睹。这个女人假如早先眼睛不那么大,现在就不会有如此松弛多皱的眼皮;假如她曾经不那么白晰,现在就不会锈斑满脸;假如她过去没有一对美好的酒窝从而时时不断地笑,现在她两边腮帮上就不会各有一道褶子。

“介绍介绍,”温强指着补玉,“这是曾补玉,老板娘,一流厨师,”他又指着女人对补玉说,“你可以叫她嫂子。”

补玉期待那女人嗔怪温强,甚至连温强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句话将刺激一个敏感点或兴奋点,会引起一个戏剧性的反应,但女人只是大大方方向补玉伸出手,同时微微一笑,露出又小又齐的牙。

“我叫李欣,欣欣向荣的欣。”

大方磊落、风度翩翩,松弛多皱的眼皮下,那双眼睛明可鉴心。她的苍老突然碎裂,露出一份奇特的幼稚。补玉把她乍露面时的老相全忽略了。

温强领着李欣往院里走,补玉拿着钥匙跟在一步之外。李欣不高不矮,穿着素色裙子,肩膀上除了两根细细的裙子吊带完全光溜溜的。裙子是好丝料,无风都轻轻扇着身体,一定比光身还爽。补玉越发觉得自己的打扮小气庸俗。

补玉给他们开了北房最靠里一间。过去冯焕一来就拿这一间做主卧室。自瘫子之后,那间屋换了一张铁栏杆大床,铁栏杆被谢成梁漆成了乳白,顶上挂了一个圆帐子。这是“补玉山居”最贵的一间屋,周在鹏来它就归周在鹏,眼下它是空的。从接待室往院子里走的路上,补玉一句话没有,该给李欣介绍的都由温强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