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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温强后来知道,小董本来轮不上进接待组的。那天正当班的一个接待组组员要代表战士们在联欢会上演节目,便临时抓了小董的差。全体战士在连部门口的空地上看演出,小董一个人在连部(暂时当后台)倒茶添水。倒的几杯茶全漫出杯沿,在乒乓球桌上泛滥得一摊摊茶渍。这是个有人派活他就往死里干,没人派活他每一分钟都闲得受罪的人。所以李欣派给他打水的活他立刻精神了,从自己的一小团黑影里站出来,拎着桶向炊事班的锅炉跑去。

出事后温强听炊事班说,小董是在九点四十分拎着热水离开炊事班的。在此之前,他把饮水的保温桶里剩余的开水全倒进塑料桶,又把大锅里给夜班战士下面条的水舀了几瓢。炊事班长上去拦他,他理都不理,把塑料桶舀到十成满,走一步泼一摊,泼一摊就被炊事班班长追在背后骂一句。

后来据一些战士说,他们在熄灯号吹响之前确实听到李军医在唱歌,唱得确实比她在台上好,尽管声音不太大,远没有她那一声惨叫嘹亮。李军医的惨叫又是一副全新的嗓音,跟“远波”、“郑绪岚”、“李谷一”都不一样,跟她自己平时的嗓音更不一样,是个陌生音色,毛乍乍的,芒刺丛生,像是一枝老了的仙人掌。老仙人掌一样扎人的嗓音伸进战士们的耳朵:“一张大脸!……狗日的流氓!……”正在宿舍门口刷牙的温强挂着满下巴白牙膏沫向喊声跑去。他已经预感到出了什么样的事。

连干部的帐篷与连部相隔一条五米多宽的巷子,连部再过去,又是一条五米多宽的巷子,然后便是所谓“招待所”的帐篷(连干部或排干部万一来了家属,就住在那里),招待所对面,那座叫做“浴室”的活动板房一分为二,一小一大,小的归干部用,大的是战士澡堂(所谓“澡堂”现在仅供人们擦身或晾衣服,因为衣服晾在外面到晚上就成红的了)。澡堂顶上装着太阳能仪器,要是有水它可以是个挺现代化的浴室。浴室后面,一块不大的空地上搭着一个棚子,用来堆放机械班修不过来的机器设备,还有几十包没拆封的水泥。假如站在那些水泥上,澡堂上方小小的窗子所提供的画面就足够了。

温强不知道那是谁在呼救,因为这呼救的嗓音他从来没听过。但他下巴上的牙膏沫还没甩掉他已经跑完了一两百米。在跑的过程中,那喊声继续着,字眼都模糊了,只有刺拉拉的嗓音还在攀爬音阶。他一面跑一面对各班帐篷里冲出来的战士喊叫:“都回去!没你们的事!”

事后他想,当时他的反应很奇怪,不太合常理;他难道不应该喊:“二排长、三排长,带上人,看看出了什么事?”

在事情出来之后,温强还想,自己在事先就一直是不安的。那个美丽年轻百灵鸟似的女军医让他极度紧张。似乎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某处,他找不着它,却只听它“滴滴答答”地逼近引爆点,其实那每一“滴答”已经在索人的命,只不过没法知道谁的命正被它一秒一秒地索走。

就在他呼吸着自己留兰香牙膏的气息向浴室跑去时,他心里反而松弛了:反正它爆炸了,局面不会再坏了。但他在跑的那一刻绝没有想到局面还会由坏而更坏。

温强跑到浴室附近,医疗组的蒋医生穿着白汗衫,趿着鞋正从招待所的帐篷出来,那个年长的女护士已经到了浴室门口,正在企图和门内取得联系。她一边敲门一边问:“咋个了?小李?开开门啦!”

温强直接往浴室后面跑,他要去那里堵截那个“狗日流氓”。他扑了个空,棚子里站着、坐着、躺着卧着的就是半报废或待修的机器。还有就是一摞没拆封的水泥。一袋水泥的包装纸袋裂了,周围撒着灰白的水泥粉。浴室上方那一孔小窗把一百瓦的灯光漏了出来。因为电力不足,所以灯光最多只有六十度,但也足够他看清水泥粉上的脚印。一双穿军用胶鞋的脚大概是五号尺码。脚印够乱的;朝前,朝后,朝两边,似乎脚的主人从小窗享受了二尺见方的美妙景观,乐得原地舞蹈、团团打转。不知为什么,温强不是特别恼火,倒是有点想笑。他反而为自己想笑的冲动恼火起来。

“二排长!”温强听见自己火极了的声音。

二排长远远地大吼一声“到!”

“通知各排排长,清点人数!”温强认为自己的声音载足了怒气,李欣一定听得见。其他几个医疗组成员也一定听得见。现在他温连长就是一家之长,孩子惹了祸事,打骂首先是给告状的外人看的。“给我把各个帐篷门都堵上,不让狗日流氓钻回营房去!……”

各排先后吹起哨子。远远近近,哨音往黑夜中连续扫射,指挥员们以一模一样的破锣嗓叫喊:“在铺位上各就各位,各班长把住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出!……哪个乱钻乱跑,就当狗日流氓绑起来!……”

住得远一些的五排、四排开始听不清喊话,只听见紧急的哨音,全都套上军装往帐篷外面冲。他们的帐篷扎在坡上,仙人掌没砍光,一面坡上人类植类全都是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大军压境。

“咋回事儿!……咋了……”

黑影子们问着,似乎并不求回答。

他们的排首长、班首长已经听到远远传来的命令,继续以哨子连发扫射,一面喊道:“回铺位上!……嘘嘘嘘嘘……各班长清点铺位上的人员!……嘘嘘嘘……”

半小时后,清点人数的结果才报到温强那里。温连长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身边一条阴沉沉的黑影是指导员。那是一条正在蓄集怒火和训导词的黑影,对半小时才完成的人数清查忍无可忍。这哪里还是军人?简直就是一帮穿军装拿军饷的民夫,亏他们吃饭集合还口口声声唱:“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各排都有铺位空缺。就是说,那些铺位上缺席的人员之一不是那个在水泥灰上留了不亦乐乎的脚印的人。再说从李欣的头一嗓子呼叫到各帐篷戒严,中间有七八分钟时间,短跑成绩好的话,那个“狗日流氓”能够在戒严前混进无辜的人群。

温强拿出跟排长们一模一样的凶恶破锣嗓子,叫各排排长把所有缺席的人报到连部,他要连夜审讯。又是二十来分钟,排长们把名单交上来了。缺席的人现在陆续冒了出来:有几个战士躲在司务长办公室打牌,他们和司务长是老乡,所以司务长办公室就是他们的同乡夜总会;还有十多个战士开完联欢会偷偷留在连部帐篷附近,等温强一回宿舍他们就进去,摸黑喝酒。温强知道几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乡串门,摸黑的老乡俱乐部。这个闷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温强由着他们把家乡村邻延伸到连里,由着他们的“同乡夜话”尽兴谈论女人。他一面用破锣嗓子叫喊:“都得给我找证人,证明九点半到十点钟,你在哪里!听见没有?!”他好不容易才培养出这条破锣嗓子。基层军官一张口出来一条唱歌似的浑厚光润嗓音是要让人大大意外的,也会缺乏镇压力。他的嗓子在这个时分让李欣远远一听,一定是不护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做主的。她不会听出他的装腔作势。

但李欣的眼睛告诉他,她听出了他的装腔作势。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亲不认。他问她什么时候发现那“狗日流氓”把“一张大脸”贴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着他肩头后面——她宁肯看十一点左右的黑夜。她连劳驾自己说普通话的力气都不想费,用很适合吵嘴的重庆话说她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温连长这样问她是想难住她吗?仅仅几十分钟,他们从熟人变成了生人。他从来没让女人如此抢白过,闷住了,一再在心里催自己开口,因为不开口真成了理亏,但他开不了口。女医生又说,想不到下连队会出这种事。他嘴一松,说道:“我代表全连向李军医深表歉意。”

李欣顿时不去看黑夜了。她看着他,黑暗中目光湿淋淋的。那个年长的护士代她陈述了事情始末,蒋医生唉声叹气,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于启口似的。女护士告诉温强和阴沉沉的指导员,李欣正在用水从脖子往下冲时,偶然抬头看见窗子上白白的大脸。那是个太受屈辱惊吓的李欣,一时都没了反应,跟大白脸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喊起来。“大白脸”胆子好大,听见喊都没有马上跑,把蹲着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会儿,才逃走。两个年轻的小女兵说她们从屋里跑出来,忘了拿手电,又一起回去拿手电。手电照到了那个“狗日流氓”飞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们检讨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着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态看清楚,记下来的。

现在站在温强面前的是另一个李欣,冷艳收敛,漂亮的眼睛谁也不看,因为看出去没有一个好东西。温强赔着小心问她,是不是记得住“大白脸”的模样。她点点头,爱答不理,意思是她看错了一个连的人,包括他连长。指导员隔一会儿打一个包票:事情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清白的战士们是一锅雪白的粥,还能允许一颗耗子屎弄得人家没法下马勺?

半夜十二点,五个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证词写了出来,并列出了证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没有一个人涉嫌。

从十二点到一点,是顺着另一条线索追查:所有穿五号鞋的人全站到连部的日光灯下,让李军医辨认。这下搜索圈子迅速缩小,一共三十六个人列成三列纵队,执勤排长破锣一响:“向右转!”三十六个人全都转向了两手搁在腹前,手指编织手指的李军医。李军医还是台上的打扮:便装裤,小花衫,头发松散,脸容白而透出蜡光。直到这一刹那,温强才觉得自己是很向着她的,是很想为她去伤害一下那个“目光强暴者”的。

他让指导员做开场白。指导员说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导员的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组织上其实知道你是谁,只不过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站出来……温强在看这三列士兵。他突然发现全连的最典型丙种兵都列在了这里。他们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个比一个黑瘦,一模一样地弯背曲腿,一刷齐地五短,一定是从小家穷,母亲们让他们凑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脚男人。

但董向前在这个队伍里还是丑得耀眼,虽然他脸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后一名,从侧面看他向前伸着脖子,嘴唇不时抿一抿,把四颗上门牙抿进去一两秒钟,不行了,似乎气也喘不出来,嘴唇又迸开,放出那些牙。这就是为什么别人总误认为小董在无端傻笑。

指导员已转换了人称,一口一个“你”: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忍心吗?同志们被慢性腹泻消磨体力、战斗力,你一颗耗子屎还要来影响大家的名誉?也影响大家睡觉嘛!睡不了觉,明天到作业面上出事故,统统要算在你头上!

温强看一眼李欣。他发现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经不住一前一后两双眼盯,嘴唇和牙齿互不相让:前者把后者关家丑似的关进门,后者不断破门而出。他那傻笑的脸莫名地让温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指导员向李军医转过身,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医疗组另外四个成员围在门口,不进来,脸都拉得颇长。他们想让两个连首长明白,李欣背后还有他们呢。他们不停地交头接耳,每一回交头接耳,他们目光的命中点就换一个靶子,换到一个新的丙种兵身上。他们的交头接耳让丙种兵们很不好受。让他们的连长也很不好受。

李欣在指导员轻声和她说话时点了几次头,摇了一次头。温强想走过去问问指导员,是否马上结束这场僵持,先回营帐去睡觉,反正还有明天,这三十多个兵反正在押,一个也跑不了。他刚走到指导员旁边却听李欣说:“我当然能认出来。”

她的声音又更新了一回。这是个有着好多种嗓音的女子。

温强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董向前。他五号尺码的脚站得一直一偏;他连“稍息”都稍息不来,是花了工夫学的,所以当兵这么久还稍息得那么生硬。

指导员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偏偏要糟踏我们给你的最后机会。他停顿下来,看着众士兵。然后他突然停止了运用“指导员语言”,改用本色的农家话说:“那咱就使张纸把这颗耗子屎给它捏出去!”

指导员这句话就像给董向前喊了“立正!”矮小的丙种兵突然一换脚,站得笔直,站高了半厘米。连部帐篷的帆布窗帘给风吹得“卟啦嗒、卟啦嗒”直响。这鬼地方中午和半夜的风一样有劲。所有的丙种兵开始偷偷左顾右盼,看指导员指的那个“你”到底是谁。

指导说:“好了,那李军医就不客气了。你帮我们连把这颗耗子屎捏出去。”

三十多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被看急了,咬人一样骂出一两个脏字眼,或狠狠给出去一脚一拳。只有一个人一动不动。董向前似乎已经明白他的下场,只要对面那个美丽的女军医一张嘴,他就成了一粒耗子屎。

“我看这样吧,”温强说,“这事先搁下,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先回去睡觉。”

指导员的三角眼目光如炬,从微红的眼皮下放射出来,定在他脸上。指导员不会当着下级顶他,他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指导员要做风度很好的政治干部,他温强干吗拦着?他正是要利用指导员的好风度,把对一个丙种兵置于死地时间延缓。对于那个丙种兵来说,当上穿军装的民夫就是他一生能企求到的最美的事。不当这穿军装的民夫,他能跟这样漂亮年轻、有着地位前途和九条嗓音的女军医碰上?能看见她白嫩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