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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铅华粉(1)


  想要变漂亮的少女之心,如此浓烈。

  那浓烈的恨和不甘,足以吸引非凡尘的生物。

  1

  苏茉儿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怨恨。开始的时候,其实是不恨的,不止是不恨,甚至其实,是千般疼宠的。

  苏茉儿的妹妹叫苏鱼儿,两人都是官大夫苏明的女儿。

  苏明已过而立,只得这两个掌上明珠,自然是娇宠宝贝,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往她们手上送。而苏茉儿和苏鱼儿,也不负父亲和母亲的厚望,一个端庄大方,一个俏皮可爱,真真是一对姐妹花。

  怨恨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是作为长姐,却是妹妹先许了好人家;还是妹妹故作懵懂,却处处占尽先机;还是……在妹妹一步步成长,变得妍丽秀美,完全抢占了自己本还算作秀丽的容颜的风采之后?

  苏茉儿先头是觉得,长姐如母,让也就让了。可时日一长,便连家人也觉得,她是应当让着的,这心里的恨,就似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丝缝。

  原本这时候,不过是普通的妒忌罢了,却没想到,一日,晋立公子来做客,那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往庭院里面一站,让苏家两姐妹,同时动了心。

  时下风气,女儿虽然要待字闺中,但并不非常严谨要求。父辈在场,要见见少年才俊,也是可以的。

  更何况,好不容易晋立公子路过淮县,又下榻苏家,苏明心里头若说真的没有结亲的意思,怕也是不可能的。

  他唤了仆人去请两位小姐,有眼色的仆人去了,又特地说了要好好打扮。

  苏茉儿一贯雅致,穿了条浅黄的矩领长裙,规规矩矩地出门见客。苏鱼儿一贯活泼,听说去见少年公子,眼睛滴溜溜一转,找了条新做不久,国都正风尚的宽袖立领大摆裙,宽宽的腰带一系,款款细腰,如同弱柳扶风。两位女儿家相携到达,高下立判。

  晋立公子没想到,在淮县这样个小地方,居然还藏着如同明珠一般的美人。

  他的表情让苏明瞬间了然,心里盘算着,若是其中一位女儿能与晋立公子,不求贵为夫人,能为其侍妾,他这官大夫的职位,只怕瞬间可以连升三级,到了五大夫也不一定。

  于是他见晋立公子一直看着苏鱼儿,朗声笑着吩咐苏鱼儿献舞一曲。苏鱼儿生性开朗,听到父亲如此吩咐,毫不羞怯,诺了一声,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跳了一支舞。

  苏家姐妹一个善音律,一个善舞蹈,这一日,苏鱼儿古朴华美的舞蹈大出风头,苏茉儿却如同墙角的一捧泥土,被完全忽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晋立公子击桌而赞。

  苏茉儿看着那少年郎的模样,那样洒脱又高贵的人,苏茉儿活了十几年,第一次遇到这样好看的少年公子,若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只怕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可这一个晚上,她连一句话都不曾说出来,事情就已经有了定局。

  这时候见他这么夸赞苏鱼儿,她心头一震,又酸又涩,还没等待反应过来。苏鱼儿前行两步,一双大大的眼睛顾盼生辉,语带笑意,大胆回了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晋立公子笑。苏明嘴角也带起了一抹笑。

  那两人,一个美貌秀丽,巧笑倩兮;一个少年公子,端方如玉,看上去真是一对如花美眷,月辉与烛火交映,衬得苏茉儿的脸分外黯淡。

  一个月后,晋立公子离开淮县,言明半年之后,从楚地回来,会带走苏鱼儿,立为妾。

  2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不过是苏茉儿产生妒忌,妒忌自己的妹妹,被高贵的公子看上,未来甚至有成为夫人的可能。

  可命运弄人。苏鱼儿和苏明等着晋立公子回来,等了大半年,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为了苏鱼儿到时能快快成为宠姬,苏茉儿的亲事也早早定下,只待双喜临门。

  苏茉儿的未婚丈夫叫田充,跟晋立公子比起来,门第是完全不够的,不过是个不更的儿子,比苏父还低了两级。

  但是苏父想着,两个女儿,走了一个,总得留一个在身边,于是才定了田充。

  田充门第虽低,但胜在家庭简单。苏茉儿过去,不需打点宗族刁奴,只需安稳生活,有苏明这个官大夫在,公婆决计不敢错待了她去。

  苏茉儿虽然心里有些怅惘,对这门亲事还算是满意的。连苏鱼儿也常常私下说:“爹爹疼阿姐,这样一门好亲事,阿姐有福气呢。”

  每当说这话的时候,苏鱼儿那美丽的眉眼,带着丝孩子气的妒忌,三分真七分假,逗得苏茉儿心里那丝怅惘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及到两姐妹偷偷地躲着,看了田充的模样之后,苏鱼儿那丝妒忌,从三分添到五分,偶尔调笑起来的时候,似真似假的样子。但到底田充再好,也比不上跟着公子那样高贵,不说别的,自从跟公子有了私情,不但家中奴仆越发恭敬巴结,连父母对她也是千般疼宠恭敬。所以心里头,苏鱼儿虽然感叹阿姐的姻缘也算不错,但到底还是有一丝骄傲和得意的。

  而苏茉儿却没想那么多,那天她匆匆看到那田充一眼,原本对妹妹的那丝妒忌,还有心头微微的不愿意,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田家的男儿,有一副极好的样貌,与晋立公子的潇洒不一样,因为年岁稍长的关系,是极为英武阳刚的男儿样貌,看得苏茉儿心头如喝了蜜水——她没有那么高的心气,虽说到底自己的良人不如阿妹的,可她已经是满足了。所以丫鬟秋每日调笑起来的时候,苏茉儿脸上就带了甜蜜的笑,红得要滴出血来。

  婚期在期待之中,渐渐要来了,却没想到,那日父亲回来,传来噩耗,晋立公子遇难,在回来的路上,卒了。

  苏鱼儿顿时慌了,哀哀哭泣不止,晋立公子去世,她这个未来宠姬,只怕也没了什么指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之后,苏鱼儿呕吐不止,医师过来看了一趟,偷偷禀了父亲,说是有孕几月。

  推算晋立公子来的时间,只怕是公子的孩子。

  苏鱼儿哭泣不止,苏明唉声叹气,苏茉儿整日陪着这小妹妹,连原本殷切期盼的婚期,都没心思盼望了,只日日陪着垂泪,恨不能以身相替。

  但这以身相替,也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是真的说愿意以身相替的。

  所以当她发现苏鱼儿与田充私下相会,还一起跪在父亲面前求成全的时候,被父亲唤过来的苏茉儿,先是震惊,然后哭了几天。在父亲终是听了苏鱼儿的哀求,来劝苏茉儿让出田夫人位置的时候,就变成了怨恨。

  这怨恨让她寝食难安,心里头纷乱复杂,一时是忘却一切,只恨不得撕了苏鱼儿的皮肉,一口口生吃掉;一时又猛地想起,那毕竟是她从小疼爱长大的小妹妹,又是心疼得只恨自己命不好,就这么天人交战,一时哀号一时啜泣,辗转反侧,整个人迅速消瘦了下去。

  最后,苏茉儿几乎是带着血泪,咽下来这口气,点了头。

  “阿姐对我真好!”哀哭着的苏鱼儿,在这一点头之下,跪坐起来抱住她,又哭又笑,一派少女的娇羞。

  那张美丽的脸上,皮肤吹弹可破,泛着少女的红晕,美得如诗如画。

  苏茉儿隔日对着水镜,看着自己那张黯淡消瘦,一扫少女的圆润娇羞,变得发黄的脸,眼泪一串串,止也止不住。

  苏鱼儿不久之后就嫁了,并不是开始定好的日子,而是提前了很多。苏家人替她瞒了两个月,说是她与田充私会时有了孩子,田家急急忙忙,就遣了媒人催婚。

  按例催了几次,苏家就答应了。

  苏鱼儿出嫁那日,喜娘用绳头绞了面,开了脸,又把她少女的发盘起来,额前的刘海通通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挽成妇人的发髻。脸上则细细地敷了一层米粉,看上去真是洁白通透,又用柳木枝烧了,重重画了眉,一派贞静娴雅的妇人模样,哪儿还有先头那娇蛮少女的样子?

  摸着自己的发髻,苏茉儿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百味杂陈,说不出的纷乱情绪。

  尤其是嫁过去两个月,苏家耳闻的,都是苏鱼儿如何得宠,如何过得欢快,真是好像一尾鱼儿一样,自由自在,肆意洒脱。

  苏茉儿偶尔出门踏青,路过田不更的家,远远就听到苏鱼儿与侍女打闹的笑声。

  回来之后,晚上睡觉,耳边都是那笑声,阵阵响起,听得人心浮气躁,怨恨暗生。那些蛛丝般细小的情绪,憋在心里,慢慢累积成了一口淤血,说不出,吐不出,消不掉,化不了。

  3

  好景不长,年头才一过,苏父听到新消息,晋立公子伤势已经大好,准备回来了。

  这道消息一来,顿时让苏家上下陷入了恐慌。

  苏鱼儿被接了回来,这事情与她有关,她又一贯娇俏聪颖,苏父病急乱投医,这时候也不顾别的,只希望快快解决此事。

  若是晋立公子回来,得知他定下的姬妾,居然已经许了他人,只怕别说苏明这官大夫做到了头,苏家上下的人命,恐怕也到头了。

  “爹爹别慌,事已至此,女儿倒有一个方法,只是……”苏鱼儿眼珠一转,就有了一个计策。话音未落,她看着一旁忧心的苏茉儿。

  苏茉儿心里一跳,从小到大,苏鱼儿每次但凡眼珠一转,这么看着她的时候,那必然是没什么好事的。不管是儿时苏鱼儿从香椿树上摔下来,害得她这个阿姐被罚站;还是长大后见晋立公子,特地把自己支开,自行打扮;甚至是怀了孩儿之后,哀哀哭着看着她,眼里却透着思谋和狡黠;到最后嫁了田家男儿,抢了她的良人。

  无一例外,每次苏鱼儿都将她这个阿姐,当成了一个跳板,一个……垫脚石。苏茉儿想到这儿,心头狂跳,分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苏鱼儿在苏父的催促之下,说出一计来——苏鱼儿等着晋立公子回来,凭着这个孩子,未来也许苏家能出一个夫人也不一定。

  而让苏茉儿李代桃僵,去田不更家当儿媳,田不更要仰仗苏父的鼻息,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而且……苏鱼儿未说出口的是,虽然苏茉儿不及她样貌好,但是清清白白一位小姐过去,再编个谎跟田家说苏鱼儿的孕事弄错了,只怕田家也不敢有太大反弹。

  “就是……委屈了阿姐了。”一计说完,苏鱼儿怯怯地看苏茉儿。

  苏茉儿却是丝毫不看她,只是直直地看着苏父,她心里又酸又涩,带着一股绝望,但依然有一丝希望让她强自支撑着,不肯让自己倒下。

  虽说从小就是苏鱼儿占尽优势,但是苏茉儿不相信,毕竟自己这连番几次退让,都是为了苏鱼儿,这一次,父亲总不会真的还从了苏鱼儿的意思吧?

  她想跟了高贵的公子做宠姬,父亲就牵线搭桥;转头听说公子卒了,就可以抢了她的位置,跟田家的男儿在一起;等到公子回来,她又想做人上之人。同是父亲的女儿,再怎么样偏爱,再怎样长姐如母,苏茉儿不相信,这一次父亲还会答应苏鱼儿。

  在这一天之前,苏茉儿对苏鱼儿虽然妒忌,恨得时候,恨不得生食其肉,但都以姐姐的身份来说服自己忍耐。

  可这天晚上,听到爹爹那一声“善”的时候,苏茉儿站在大堂,面沉如水,心里翻江倒海、狂风呼啸,有了恨不能毁天灭地的恨意。

  晚上她倒在塌上,不吃不喝,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焦急无比的侍女秋,也被她赶了出去,不准任何人进房间里面。

  苏茉儿躺在榻上,看着房梁——这房间是西边的院子,苏父毕竟只是个大夫,家里虽然不算寒酸,但也并不太大。淮县又民生多艰,这房子东边的院落宽敞明亮,又修补了几次,而西边因为是附院的关系,没有照顾太多,平日看着光鲜,仔细一观察,就有些败絮其中。

  就跟她苏茉儿的人生一样,看着是大夫苏明最疼爱的掌上明珠,但身在其中才知道,分明是外甜内苦。

  她直直躺着,脑子里面一幕幕都是从小到大的影像,从儿时在院子外爬树,最后得到惩罚的只有她;到那天晚上,苏鱼儿咬着唇叫她先行,自己却悄悄打扮,得了晋立公子的欢心;再到田家男儿和苏鱼儿一起跪在地上,那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

  “啪……哗啦……”苏茉儿猛地站起来,如同受伤的猛兽一样,推倒了桌上摆的一切东西——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未绣完的荷包,悄悄给自己做的大红色嫁衣,还只完成了一半……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剪刀,一点点把这些东西全部一一绞得粉碎。

  原本还想着,没了田家男儿,爹爹定然会给她找更好的,没了这个,总有下一个。所以这嫁衣,她熬着艰辛和对苏鱼儿的妒恨,一针针地绣着,只盼望能找到个良人,能穿着这美丽的嫁衣,紧紧抓住他的心。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如果去当田不更的儿媳,只怕她不但得不到婚礼,接下来在田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这一切,苏鱼儿和爹爹,肯定预料得到。

  他们好狠心。一个是自小她最疼爱的妹妹,一个是平日总是宠爱自己的爹爹。他们,真的是好狠心……

  苏鱼儿绞碎了一切先前偷偷做的东西,就像在绞碎她做了整个少女时期的梦一般。

  绞完手上的东西,她愣愣地看着一地的碎片,那原本麻木的脸,突然扯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然后猛地又扔下手中的东西,捂住脸,呜呜地号哭起来。声音由小到大,仿佛野兽受伤的嚎哭一般。

  她心里好恨啊!凭什么,就因为苏鱼儿样貌姣好,所以什么都得由她的意愿么?先是在公子面前得宠,把她这个阿姐当作了陪衬,接着又是抢走她的良人,怀着他人的孩子顶了她夫人的位置。现在,还要她好像个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没有结亲的仪式,没有喜娘媒人的见证,好像个侍女一般悄无声息地进门,连妾都不如。

  好恨,好恨啊。为何她不能美貌一点,为何不能拥有跟阿妹一般的好颜色,这样的话,公子当初看上的就不一定是苏鱼儿,甚至田家男儿,也不一定那么简单就被苏鱼儿勾走。

  苏茉儿心里恨得无法自制,握紧的拳头里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肉里,有血珠在慢慢浸出,她咬着自己的下唇哭,并未发现唇上的血已经汇成小小的河,从唇上流过下巴,混着泪水,滴到裙子上,看上去宛如杜鹃泣血,斑斑的都是血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