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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正衣冠(3)


  6

  祁看着母亲整装出门。

  端庄肃穆的直裾已经被换下,变成层叠的深衣,挽高的发髻配上斑斓的发饰。眉眼弯弯,唇红如血。

  “母亲。”祁看着壁夫人在岚的搀扶下,走出院子准备出发。他站在墙根之下,犹豫地唤了一声。

  “祁儿。”壁夫人回头看他,尽态极妍的美人,一贯的雍容之态,只是眼里满是风雪和怅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后要记住,万事谋定而后动。”

  说完,那曳地的燕尾款遣而行,最后消失在后门的黑暗中。

  楚的弯月躲在翻滚的云后,模糊而阴柔。听着车辙之声远去,祁站在墙根下,大口大口地呼气,整个人好像随时会碎裂的风箱。

  那一晚,他一直站在那里。他脑子里面是码头上被人欺压的情景,还有家仆接他归家那一刻的愕然和心底无法忽视的欣喜,而后转化成见到母亲时候,失败的羞耻。那些画面,如同走马观花,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面掠过……

  直到天色发白,那车辙之声远远传来,他整个人才慢慢地感觉到肉体的感觉回归,他飞快地奔跑,在最外面的大门等着。

  壁夫人被人扶着下车。她发髻散乱,整个人虚弱无比,半躺在岚的怀里。

  祁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他不想知道的。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进了小院,才猛地发现,夜深露重,他身上、发上,不知何时,已经被露水染湿。

  母亲是为了他出门的。扎在宜公子身上那一刀,岂是轻易能了结的?

  他一时意气,却又再次累及母亲……他好像,一直都在拖累她。

  而后,猝不及防的,他们启程离开丹阳。

  六年的质子生涯,就这样仓促地结束,就如同八岁那年,被选为质子时一样。

  祁不太明白这骤然的结束是因为什么。那天下午他扎在宜公子身上的那一刀,母亲连日以来的周旋,还有他在院子里面听着车辙之声的日子,似乎都如梦幻如泡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

  有风声隐隐传来,是一位著名的文士说服了陈的贵族,说服陈王用财帛赎他们回去。听说,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士,亦是母亲裙下之臣。

  结果到了最后,美貌是比匕首或剑还要锋锐的利器,几乎可以无所顾忌、披荆斩棘。

  看着丹阳城越来越远,祁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心里空落落的。能够回到陈,是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好事。可此刻百种滋味上心头,却又无法言说。

  他不由想起那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日子,烈日之下的劳作和汗水,带着沙砾的粗糙粟米粥……他曾在那个时候,觉得生活并不会更坏了。

  是的,他长大了。离开陈丘的时候还有母亲的怀抱,而离开丹阳的时候,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独属于陈国公子的车中,看着漫天大雪,看着漫天雪白。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回陈丘的车上,为什么又会开始惶恐起来呢?就好像八岁那一年的惶恐与迷惘,从未曾消失一样。

  他并不知道,成长从来不是一刻的阵痛,而是长久以来,与自己的搏斗和厮杀。

  丹阳城并不只是留下了母亲与他的耻辱,也留下了他成长的岁月。

  对母亲的怨愤早随着那些日子的惊恐和劳累,和在墙根下看着她盛装出行,又孱弱归来开始,慢慢得到开解。祁突然就有些懂了,母亲当年陪着他离开陈丘的时候,其实可能早已预料到自己将要面对些什么。

  她是有预谋的。亲手把自己推入泥沼,只为了让他得以保全。

  丹阳留下的,更多的是祁对于自身无能为力的耻辱、愤怒,更多是的那几日无人知晓的黑夜之中,蹒跚独行的少年,带着惊恐、绝望,和对自我的鞭挞、审视,带着自我的厌弃和放逐,还有……

  那只有月亮才知道的,车辙之声响起的那些夜晚,他无数次目送母亲离开,又无数次目送母亲回来……

  压抑在内心深处,翻涌的戾气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化成刀子和爪子,一片片地割着他的皮肉,吞噬着他的骨血。都道别了。

  他回头,丹阳城已经看不见了,满天地只有纷飞的大雪,绵延无际。他终于离开了那座丹阳城,可这六年来他无数次梦到过的陈王宫,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欢迎他的归来。

  陈王甚至未曾想要召见他曾经的爱姬和孩子。璧夫人不再被称为夫人,而是璧姬。

  十四岁的祁并未太过在意这一切,六年的质子生涯,令他学会不去探究,那些口耳相传的风言风语,那些打量的目光后隐藏的秘密。更重要的是,他长到十四岁,第一次有了名师教导。

  那十几日在丹阳度过的做苦力的时光,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弱小,让他明白了民生艰难。名师在侧,耐心教导,他如同渴水的人饮琼浆玉液,疯狂地学习,不断地学习。

  文治武功、弓马骑射,他无所不学、无所不纳。他想要强大起来,他必须强大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质子,他是真正的公子。就算不能成为太子,不能成为陈下一任的王,但是他以后也必将拥有自己的封地,必将被人尊称。

  他不会再是那个依赖着母亲活下去的卑鄙小子,不会是闯了大祸之后需要母亲奔波劳累的弱者。

  甚至,他很有可能去和平庸的长兄竞争,得到那个位置,让母亲也能以他为骄傲!

  他志得意满地想着、努力着,甚至忘了,这几年之间,他和母亲一直未曾真正地和好过。

  然而,他也不会再有机会了。母亲死了。

  7

  大家都说,璧姬是死于疾病,可祁不信。因为,不久前祁才看到,陈王曾举着剑想要杀了母亲。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了陈王的冷漠,明白了那些打量的目光背后隐藏的恶意。

  他们母子在楚为质多年,王宫内丝丝絮语,在有心人士的推波助澜之下,璧姬如何利用美色在楚国风流快活的传闻,早传遍了整个陈王宫。

  可是到了璧姬的院落,当璧姬摘下帷帽的时候,杀气腾腾的陈王惊呆了——昔日美貌的璧夫人,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痕。伤口已经结疤,颜色发暗,分明是早已愈合多年的旧伤。

  “璧姬,你……”陈王只说了几个字,璧夫人脸上的泪水就顺着可怖的疤痕一路流下来。她面容已毁,看起来越是可怕,越是衬得那些流言如此可恶,如此恶毒。

  “璧姬,你受苦了!”当时陈王丢下手中之剑,一把抱住了她。

  美人虽难得,但在这王宫之中,却从来不会缺的。可一个美貌却又重情重义的女子,为了保住贞洁划花了自己面容的女人,怎么不比那些美人,更能令人打从心底怜惜?

  她才刚刚用这惨烈的方式,换来了陈王的尊敬和爱,甚至已经赢回了夫人的尊号。

  能利用美貌令别人为自己挥剑的璧夫人,能决绝地向自己的美貌挥剑的璧夫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地因疾去世?

  祁不相信。因此在母亲身边的奴仆被遣散时,祁留下了岚。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岚才能知晓,璧夫人脸上为何会有那些陈年疤痕,甚至连璧夫人真正的死因,恐怕都只有岚知道。

  岚很快就被分派到他身边,还是那副样子,半张脸是可怖的疤痕,另半张脸,却是巧夺天工般的美貌。

  她似乎丝毫没有因璧夫人的去世而感到悲伤,看到祁的时候,还是一身的淡然气度,身上还是那一身刺眼的红。

  “你竟敢在宫中着红色,你不知道我母亲才去世么!”

  大红是喜庆之色,除非婚嫁,极少有人穿。而岚在平日行为怪异点也就罢了,但是在璧夫人丧期之中,居然还如此大胆穿红,简直是挑战他身为人子的底线。

  “你看到我穿着红色?”岚有些奇怪地问。然后却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她虽未笑,但眼里和语气都透着一抹奇异的轻松和诱导,“你既然看得见我穿红衣,你心里定然有恨。”

  “我当然恨。”祁怒极,母亲骤然的离世,早已让他快要崩溃,“我母亲一直把你奉为座上宾,你却如此不尊重她!”

  “不,你恨的,是你自己没用,保护不了你的母亲!你甚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她才只能选择自己划花脸,选择自己去死,就为了能让你好好活下去。”岚冷冷地回答。

  “你胡说!”祁怒极,指着她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岚转身,一贯的平淡傲慢,缓缓离去。

  祁重重跌坐在榻上,心里恨极。他无法反驳,他知道的,岚说的是实话。他太急功近利了。他忘了收敛锋芒,忘了这里虽然是陈王宫,但是其实跟在楚国一样,伏满了各种危机。

  受到压力的长兄开始频频找他的麻烦,但是祁不怕,当日在楚受到的嘲弄和殴打,还有一切暗杀、谋害,与那些比起来,长兄的手段都还太过稚嫩。

  但他忘了,长兄的手段虽然稚嫩,他的身后,却有跋扈且老谋深算的君夫人。当年能把受宠的璧夫人的儿子送去为质子,君夫人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璧夫人才回来不久,陈王宫内便谣言纷纷,那流言是谁传的,不言而喻。他们才回来,就已经被这样忌惮,他不知收敛锋芒,受到威胁的人又怎会容忍他展现自己的锋芒?

  于是,璧夫人死了,很快被下葬,也很快被遗忘了。王宫之中,最不值钱的,大概就是人命了吧。

  而祁,得到了老师的夸奖,有谋才、通书史、善骑射,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公子祁,即便跟当年在楚的质子已是两个境遇,可本质上,他还是那个躲在母亲裙后,一脸惊恐和无能为力的八岁稚童。他依然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甚至还没跟母亲说过自己的梦想;他甚至还来得及没跟母亲说,他其实早在那些独立月下的夜晚,深深地明白了母亲的艰辛与不易;他甚至没来得及跟母亲和好,没有告诉母亲,他希望母亲以她为傲,希望自己能为母亲挣来无上的荣耀……

  祁伏趴在地上,隐忍地、压抑地,低声在这陈王宫室的凄冷角落轻轻地哭出声来。

  他这辈子,这一生,就算将来成为天下最荣耀的人,可他到底是一辈子都对不起那个,为他经历了一切人间炼狱和生活磋磨的女人……

  陈的月和楚的月一样,都是冷漠而清亮。那冷冷的月辉透过窗,照耀在伏趴在地上哀哭的男子,像是胸口的一道闷伤。

  8

  他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天下所有人都长久和荣耀!

  若是长兄上位,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他可能根本不能平安活到有自己封地的那一天。君夫人越是要他死,越要是他老实,他越是要活下去。不但要活得荣耀万分,他还要让天下的史册,都记得他和璧夫人的姓名!

  他确实有这样的机会。

  陈王虽然不想追究璧夫人的死,但也并不是代表他真的愿意事情再一次闹大。为了安抚祁,他开始亲自教导他。

  “祁儿,日后行事要记住,万事谋定而后动。”母亲的话语在祁的脑海之中不停地回响。

  再慢一些,再克制一些,祁不断地用母亲的教导,来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翻滚的痛苦和疯狂。他做出一副孺慕的样子,把陈王哄得开心无比,觉得在这个聪颖却也稚子之心的儿子身上,找到了多年未曾找到过的亲情。

  王太后也很喜欢这个命运多舛却天资聪慧的孙子,总是宣召他去讲些趣事逗趣,长兄和王后咬碎牙齿,又出了一招。

  君夫人打算让长兄与王太后的外孙女,端华公主的长女阿灵定亲。

  局势再一次微妙起来。但能否与阿灵定亲,看的不只是王太后与端华公主的意思,还有阿灵自己。身为王太后的外孙女——公主的女儿,她自身的意志也是无法忽视的。

  祁想得通透,见招拆招。

  于是在阿灵再一次进宫探望王太后的时候,他掐准了时间,去拜访王太后。

  阿灵是个样貌秀丽的少女,浑身看不出天之骄女的飞扬跋扈。她巧笑倩兮,欢快地与王太后聊一些日常的趣事,逗得王太后开心无比。

  祁坐在一旁顺口接上几句,让气氛更加热烈。

  而后,王太后乏了,两人一起告退,走出王太后所在的宫廷,刚才还低眉顺眼的女孩猛地挑起眉,厉声说:“谁准你刚刚抢我的话的?你这个丹阳来的丑八怪!”

  温柔和睦的假象瞬间被打破。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女孩的话让他提紧了心,却在下一刻又重重松了口气,“你是想在外祖母面前和我争宠么?你死心吧!外祖母肯定最喜欢我!”

  “公主聪明伶俐,肯定招人喜欢。”祁笑着,很有风度地说。

  “那当然!”阿灵得意一笑,然后看了一眼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面,都是赤裸裸的嘲笑和鄙夷,“我又不是你,又土又丑,你穿的这是什么?我们陈的乞丐,都不会穿得这么难看!”

  这就是阿灵,一个口无遮拦的骄傲女孩。别说喜欢,她对他完全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是鄙夷的。

  和阿灵在岔路分别,看着女孩叽叽喳喳地远去,还在毫不掩饰地批评自己的衣着和样貌是如何的土气难看,祁的眼里都是深重的阴霾。

  原来走到最后,不只是才能和骑射本领,不只是定邦安国之道,连穿着打扮、样貌装饰,都是走向顶端的筹码。

  世人皆爱美色,无论男女,若是颜色稍好,就占了无数的先机。璧夫人用自己的美貌,保证了他们母子六年的安然无恙。公子鲍甚至因容貌得到王姬的爱慕,赢得了王位。

  难道,要到此为止了么?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么?

  他不甘心,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花费了那么多心思,甚至连最爱的人都已经成为这血腥成长道路上的献祭。到了最后,他最不愿意去在意的容貌,在楚独立月下时曾让他觉得可悲可悯的美色,竟可以决定最后的输赢吗?竟可以决定谁会被狠狠地踩在脚底吗?叫人怎么能甘心!

  “我可以帮你。”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丽却冰冷的声音。

  祁转过头,瞳孔紧缩——岚身着大红立领曲裾站在阳光之下,一半脸貌美如花,可另一半原本是丑陋疤痕的地方,覆盖了整整半张脸的金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