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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正衣冠(2)


  本来消失的一切,布匹、食物、贵族特有的进献,又再次出现在家中。时令的鲜果蔬菜、难得的皮毛首饰、坐卧起居的一切,甚至比当初在陈之时还要华美精致。

  这一切都让祁有种发自内心的愤怒。

  他用餐之时会想,这难得的美味都是母亲用不光彩的手段换来;他饮水之时会想,这甘甜的蜜水都是肮脏的交易得到;连换上柔软舒适的丝帛衣裳时,都会想起母亲媚眼如丝、香肩半露的画面……

  秋风乍起的时候,他的病痊愈了,却不愿意出门,变得越发暴躁易怒。他总觉得每个人都在指指点点,每个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璧夫人劝他多次,他全部置之不理。终于,璧夫人怒了,遣散了仆人呵斥他。

  “祁,你是陈的公子,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这样消沉!”母亲穿着华丽的曲裾,裙摆一层层叠起来,半幅曳地,看上去优雅华贵,越发显得母亲风流美貌。可看在祁的眼里,就仿佛是一根刺,扎在眼睛里面,让他觉得痛苦。

  他低着头沉默地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仿佛想研究上面细小的纹路。那是他七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名家锻造,绝无仅有的一把敬上之物。

  这态度,让璧夫人更加不满,她皱眉呵斥:“祁,若你继续这样下去,将来我们回陈的时候……”

  “回陈?”祁猛地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他猛地拔高声音,讥讽地说,“你还想骗我!”他站起来,转过身大声说:“我们这辈子都回不去了!父亲送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抛弃我们了!从古到今,哪个质子能活到成年的?!”

  “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声音越拔越高,像要将心底的压抑和痛苦统统发泄出来,看着母亲一贯从容的表情裂开,露出满脸的不可置信,一种扭曲的快感自心底翻涌而出,仿佛看到母亲越发痛苦,他就越发快慰,“他们都说你是婊子、娼妓,他们说我不配自称为公子,说我只是个质子,是个拿来抵押的玩意儿!”

  “啪”狠狠的一巴掌。祁从出生开始,头一次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被那个一贯宠爱他的母亲。

  祁呆了。他转过头还想说什么,却看到璧夫人一直古井无波的大眼里,此刻正轻柔地在打转着的泪水……

  “母亲……”

  璧夫人猛地转身,整了整衣服,然后昂着头,挺起胸膛,走了出去。

  4

  整整两年,祁再也没与母亲说过一句话。

  母亲的院落经常有丝竹宴饮之声,祁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楚的月亮又大又圆,清冷地挂在半空之中,冷漠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散。而他看着月。

  祁慢慢地长大了,与母亲却变得冷漠疏离。同住一处,朝夕相处,却都是冷淡的、客气的。

  他一开始带着怨气,他的骄傲、他的尊严,全因为母亲的作为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时日长了,再没有楚的公子们来找麻烦,他偶尔去念书,看到的也是和善的脸。他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但是他隐约地觉得,他一定是伤了母亲的心。他心中有踟蹰和隐约的歉疚,但他并不愿意主动向母亲服软。

  他心中依然有一个巨大的结,那晚母亲衣饰散乱、媚眼如丝的画面,宜公子他们尖锐的嘲笑,在多少个难眠的夜里,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网在中间,让他不能动弹。

  他还没想出个究竟,璧夫人却又开始称病闭院了。

  这次又是哪一个王公贵族呢?是楚的太子,还是公子,还是那些贵族,甚至是那些掌握了话语权的大儒们?开始他还讥讽地想着,一日一日过去,祁开始有些害怕了。

  这一次,时日太长了。

  那院子中,不断地送进去药物和食物,所有下人都被赶出来,只剩下璧夫人和岚两个人。除了一直有个奇怪的文士不断地出入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见到璧夫人。而那个文士总穿着粗麻的衣服,并不是一贯往来于璧夫人闺阁之中的高门子弟的样子。

  这一切都很反常。难道,母亲真的病了?

  连各个跟母亲有关系的贵族们,都悄悄托人送来了无数药品和补品。东西送进去了,却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祁终于坐不住了。他找来仆人,开始询问母亲的状况。

  仆人说,夫人害怕自己的病染给其他人,所以只让懂医术的岚先生作陪。而那位一直出现的文士,似乎因为常年游学,见多识广,夫人偶尔思念家乡,特地让文士来说些陈的风景人物。

  “药物可都全部送进去了?”小事勿论,祁更加关心母亲的身体。

  “送去了。”仆人把单子送上来,上面一一列着送进去的药草,看到最后,祁不解地问:“药草我看了,虽量大些,倒也无事,可这几袋花和脂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吩咐,说是病中无事,和岚先生研制一下胭脂,打发光阴。”仆人回答完,祁心中觉得非常奇怪——已经病了这么久,那肯定是非常严重,怎么还想到要用花汁子研制胭脂?

  不顾仆人的劝阻,他来到母亲的小院外面敲门,却半晌没得到任何回应。他彻底地急了,从敲到拍,从轻唤到大叫。

  就在他要命人把门砸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小一道门缝。一股甜蜜的幽香从院内一丝丝一缕缕地浸透出来,感觉竟不像是久病之人的居室,倒像是百花烂漫的花林一般。

  “母亲呢?她到底怎样了?”他就要一把推开门,却被岚拦住了。她冷着一张脸,看着他:“夫人现在正在最紧要关头,你现在贸然进去,就是要害死她。”

  怎么可能?!到底是怎样的病,才会被人打扰一下就会死去?祁斥责了一句“危言耸听”便急冲冲往里走,岚还要再拦他,却猛地听到室内传来璧夫人熟悉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祁没有看到母亲,他进了院子,却被岚再次挡在璧夫人的房间外面。

  “祁,你是在害怕么?”璧夫人的声音听起来轻柔淡定,一点也不像久病之人。但祁还没来得及推测什么,母亲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顿时方寸大乱。

  “祁,你是害怕我生病,还是害怕自己没有了依靠,无法独自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如此平静,可此刻的祁听起来,不知为何,觉得却好像最利的刀尖扎入了心里。

  “我只是担心母亲!”他大声回答,有种被冒犯的愤怒,“母亲不愿意见儿子就罢了,为何要这般污蔑儿子!”

  “哦?我知道,作为我的儿子,你却一直看不起我做的一切。”母亲轻声地说,“可阿娘却觉得奇怪,祁儿你这样看不起阿娘,你说我是婊子、娼妓,可你却穿着最好的丝帛,吃着最精细的食物,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这个阿娘给你带来的一切……”

  祁觉得自己好像被扇了十几个耳光,母亲虽然一贯严厉,但从未如此赤裸裸地鄙夷他。母亲的话丝毫不留情面地撕去了他身上华美的伪装,暴露出一直未曾面对过的内心深处,仿佛赤裸裸站在人潮之中,让祁恨不得顷刻间死去。

  “我没有!我没有……”他神思大乱,只能这样不断地重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去心中的耻辱,才能让自己坚信,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没有?”母亲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那么,给我看看,我这个一直自命不凡的骄傲儿子,陈的公子。若是没有了我的庇佑,你能凭借着自己,活下去么?”

  祁的瞳孔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窘迫、心虚、愤怒,以及自己从不敢面对的懦弱被揭破的耻辱,让他头脑一热当即作出了承诺:“试就试!”

  祁第一次身着麻衣,那粗糙的质感让他全身又疼又痒,他看着宅邸的大门被缓缓合上,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惊觉——他真的,被母亲从家中逐出来了。

  失落和离巢的害怕,瞬间从心头划过,又被他狠狠地压下去。

  他转过身,心里想着,不就是依靠自己活下去么!这普天之下的百姓,谁不是依靠自己活下去的?

  他要让母亲看到,他不但能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好!到时候,再没有人能说他是个卑鄙的、依靠母亲出卖自己而活下去的小人。

  他不是鄙夷母亲又依赖母亲庇佑而活下去的小人,他只是受不了母亲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罢了。他这样对自己一遍遍地重复,而后,毅然地踏出了第一步。

  “岚,我这心里,可真是没底啊……”

  幽暗而封闭的房间里面,璧夫人轻柔地叹息着:“可我再不逼一逼他,只怕祁儿就要废了。”

  “夫人正是紧要时刻,不可太过伤神。”岚平淡地说完,拿起曲颈大壶,往巨大的木桶里面添加液体。

  那猩红的液体入水,璧夫人身上,沉浸于水中的华美曲裾猛地颤动起来,好像活起来一般,疯狂地扭动,贪婪地吸吮。璧夫人整个人显得苍白干瘦,而后又随着曲裾的静默,变得美艳。

  5

  祁顶着烈日在大街上走了许久,带着冲动出门的结果是,冷静下来才骤然发现,夸下海口之后,他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酒肆的打杂、路边的苦力、商贩的走卒,还是别的?不,他是个公子,怎可以做这些低贱的活?可是若不做这些,一时半会儿祁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赚到钱,活下去。

  他正在焦灼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这熟悉的、带着戏谑的声音。

  “哟,‘公子’祁,你这是去哪儿啊?”

  祁全身僵硬了一下,就想要离开,却被人阻住了去路。

  “听说你的母亲病了?”宜公子笑着,突然靠近他,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好像有个文士,最近一直往你家跑,难道婊子也有情,你母亲她跟那个穷文士搞上了?”

  祁怒极,他握紧袖底的那把匕首,整个人都在颤抖。

  宜公子得意而猖狂地大笑,转过身对跟随自己的人说:“可怜的陈王,堂堂一国之君,却被人戴了无数绿帽子……啊!”

  他突然瞪大眼睛,紧跟着,宜公子身边众人也惊呆了。祁握着那把匕首,而此刻,那匕首正深深地扎在宜公子的身体里。

  “杀,杀人了……”

  祁全身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往后退一步,呆愣了几秒,而后飞快地发足狂奔……

  我要死了!他摔倒了无数次,躲进丹阳城各个偏僻的角落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匕首颤颤发抖,不断地想着:我要死了。

  一个敌国的质子,伤了楚得宠的公子,他不能被抓到,如果被抓到的话,一定会马上被处死的!

  他狼狈地逃着,被流浪狗咬过,因为饥饿而昏倒过,身上的干净麻布衣服已经变成了杂乱斑驳的色调,一头长发已经肮脏得打结,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乞丐——一个饥饿的、狼狈的、虚弱的乞丐。

  他缓缓地走在日暮之下的丹阳,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倒在了一个破旧巷弄的角落。

  而后,彻底失去了感知。

  码头上瘦弱的年轻人,扛着巨大的包裹,摇晃了两下,而后因为一步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尘土被扬起来,一旁的主家的豪奴大怒,飞快跑过来,破口大骂:“谁给找了这么个瘦鸡崽子搬货的!弄坏主人的货物,我看你们谁赔!”

  负责的人没好气地走过来,踢了那年轻人一脚:“滚滚滚!”想要再对耀武扬威的豪奴说一些巴结的话,豪奴却不依不饶,挣脱了劝解的人,非要揍年轻人一顿解气。

  喧闹之中,年轻人却一丝跪下求救的眼色都没有,反而轻哼了一声,说:“狗仗人势。”

  豪奴大怒:“找死!”而后猛地一脚,年轻人被他狠狠地踹出去,远远地摔在刚才丢在地上的货物包裹边。

  “不过是一只狗罢了,居然也敢看不起我……”那一身狼狈、发髻都打结的年轻人,像是疯了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居然冲过来,想要殴打这奴仆。

  可那豪奴起码比他壮了两三倍,见他居然还不怕死地冲过来,顿时起脚,一脚狠狠地把他踹翻在地,而后又是几脚。

  直到年轻人被踢得不能动了,那豪奴才猖狂地笑,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然后狠狠一口浓痰,唾在他面上。

  “你!”年轻人拼力挣扎,眼睛里冒出盎然的杀意,“你找死!”

  “我找死?”豪奴狂笑,“我今儿让你知道,什么叫找死!”

  而后他还要再做什么,却被赶来的人拦住了。负责的人可不敢让这里真的发生命案,虽说这些豪奴仗着主人,可以枉顾人命,但是他们都是穷苦人,这年轻人性子虽然倔,但也不敢让他随意横死。

  劝解了很久,那豪奴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这群一起做工的人,一个个摇头叹气,说年轻人年少气盛,不知收敛。

  那年轻人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轻轻地握紧了怀中的匕首。

  “我会杀了你的!”祁握着匕首恨恨地想,“上苍可鉴,若这一生有机会,让我为人上之人,让我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我这辈子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把脚踩在我的脸上!”

  他伸手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浓痰,眼里的柔软和胆怯,已经完全被愤怒和杀意一点点吞噬。

  璧夫人找到祁的时候,祁正在秋日的长空下搬着沉重的货物,一步步,咬牙从装载货物地方走到车旁,一遍遍地重复。

  汗水从他不再白皙的脸庞流下,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昔日养尊处优的公子,跟一起搬动货物的苦力一样,赤着上身,满身大汗。

  装完货物,他在一旁的摊位上,拿出一个钱换来一大碗水,然后大口大口吃那一碗颜色浑浊的粥。

  那粥是祁的仆人都不会喝的东西,稀拉拉的,掺杂着没脱去的谷皮和沙砾,看样子就难以入口。可他竟像是习惯了一样,几口就喝完,然后沉默地坐在一边闭眼休憩。

  他看上去就像是这普通苦力的一员,有粗糙黑黄的肤色和饱经风霜雨雪的沧桑神态。只不过几旬,那个柔软怯懦的小小少年,早已脱胎换骨。

  “晚上接公子回来,务必小心。”街角处端坐车内的璧夫人轻声吩咐完,转身离去。

  祁完全没看到,“大病初愈”的母亲不但肤白如玉,且脸颊绯红,身着黄黑点纹的直裾,却丝毫无法阻挡那有如三月桃花的娇艳气息。看上去比之当年,竟是更加妍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