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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正衣冠(1)


  服饰是你的地位、身份,是你的武器,也是你的防具。

  某种程度上,它亦是一个人的灵魂。

  序

  看着陈丘远去的轮廓,祁攥着母亲衣摆的手,又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母亲端坐在马车上,穿着淡青色花纹的深衣,素净凝重,眼神直直地看着虚无的前方,好像在端详不可知的命运。

  “母亲,”祁轻声低唤。直到母亲从不可知的沉默之中苏醒过来,转头柔和地笑着看他,他才轻轻地问,“我们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对吗?”

  璧夫人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顶,声音低沉轻柔,但无比坚定地说着:“不会的,祁,母亲一定会带你回到陈丘的,你是陈丘的公子啊!”

  1

  他是陈丘的公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他生来高高在上,注定享有尊荣和尊敬。祁一直都是这么坚定地相信着母亲的话。

  虽然不知道质子是什么,但是,他来到楚之后,生活并未曾改变。他依然能吃最精美的食物,还是能穿柔软美丽的丝帛,有温柔的侍女和仆从,有甜美的蜜水和华美的起居用品。冬天的新褥皮草、夏日的冰块蔬果,他从未曾短缺过。

  有母亲的慈爱,还能在楚王的授意下,与楚的公子们一同上学,虽然楚的公子们都不曾对他太过热情,但是在陈的时候,长兄也未曾搭理过他。

  他带着惶恐和不安来到异国他乡,而后时日渐长,祁小小的心中,那浅浅的害怕,也就渐渐地在母亲的陪伴之下,慢慢地安定了。

  直到十一岁这一年的夏天,某天正午,酣睡的祁被热醒,才骤然发现,往日盛放在角落的冰盆,早已经融化多时了。

  开始他还以为是偷懒的侍女忘了添上,酷暑难耐,让人心浮气躁。

  叫人进来之后,祁就狠狠地训斥。待到要惩罚这个偷懒的侍女的时候,他才从哭啼的侍女口中知道,今年的冰已经快用完了。

  “这不可能!”他惊诧无比。

  哭啼的侍女看他沉默,还以为他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又再次说:“是真的,这些还是夫人早断了冰的供用,全给公子这边。否则……”

  丹阳和陈丘不一样,这里暑热更盛,连风都是黏腻腻的,璧夫人和祁第一年来的时候,还曾因为这个天气,双双病过。

  可正是最酷热的时候,母亲却不曾用冰,她怎么熬得下去!

  祁心里大受震动,半晌,他低声说:“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

  说完,他心里乱糟糟的,也没有心思午睡了,起身换了衣服,就出门去了。

  他没有带仆人,独自在丹阳城之中晃悠,想着要不要去食肆去打发时间,却在路上与楚的公子们狭路相逢。

  他们一贯都不与彼此打招呼,母亲这些年来也多次嘱咐,除了上学时,平日遇到这些公子们,就远远躲开。

  可是这一次,平日不大热络的公子们,却好像不想忽略他,一起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四五位公子,还有他们的仆人,加起来竟有数十人之众。

  这时候要避开他们,也已经是不可能了,祁只能打起精神,像往常上课之时一样,应付地对他们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礼节。而后刚想说话,道一声巧遇,却没想到,对面为首的宜公子就讥讽地一笑,而后说:“祁,见到本公子,你就是这样打招呼的么?”

  祁莫名其妙。他还未说话,宜公子身边的人就说:“就是,不愧是卑贱之人的孩子,果然不懂礼数。”

  祁大怒。璧夫人虽然不是真正的王后,但是因为非常受陈王的宠爱,因此在陈,都被人以夫人尊称。这人说话好没有礼数!祁怒了,上前一步,正要打算据理相争。却没想到,宜公子大喊一声:“你居然还敢动手?”

  然后,祁猛地觉得脸上剧痛,对面的宜公子一拳揍在他脸上,然后一群人蜂拥过来。拳打脚踢之下,祁脚步不稳,摔倒在地上,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得厉害。

  “你们干什么!居然敢当街揍陈的公子,不怕我父亲找你们的麻烦?!”祁怒极,一边反抗,一边大喊着。

  可揍他的公子们却并没有被吓到,他们不但加重了力道,宜公子还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笑着低头俯视他,大声说:“你父亲?哈哈,你父亲若是真的在意你,你怎么会被送来当质子?怎么会让你母亲来楚当婊子?”

  “你胡说!”祁怒极,猛地一使劲,想要站起来。宜公子被他的力道推得倒退了几步,更加怒极,飞扑过来又是几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肚子上,把祁积蓄的力气一下打散了。祁躺在地上,听着他如同恶鬼一般的嘲笑:“你还真的觉得你是什么公子?往日我们不过是看着你可怜,不想搭理你罢了。清醒点,你不过是个质子,只是你父亲打了败仗,拿来与楚抵押的一个玩意儿罢了。你穿的衣服、你吃的东西、你用的冰和蜜水,都是你母亲陪睡换来的!”

  “就是,一个婊子的儿子,也配和我们一样被称为公子?可笑!”身边有人一起起哄,祁只觉得那些话比加诸在身上的拳脚更加可怕,一字字、一句句地砸在他身上,让他一下子被打懵了。

  他开始还不断地反抗着,不断地站起来,又被打趴下。

  但是最后,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像一个无知觉的沙包一样,躺在丹阳的道路之上,地上的泥土黏在他的脸上、身上的丝帛之上、头发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断地重复着:“我的母亲是夫人!我是公子!你们胡说……”

  他一遍遍地重复,从开始的高声到喃喃低语,力尽之后,他躺在泥沙之中,被那些高声笑着,说着鄙夷之话的公子们吐口水在脸上、身上,丹阳的夕阳照射着他,大暑的天气,祁躺在那里,却觉得全身寒凉。

  他是公子,他的母亲是尊贵的夫人,这些人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十一岁的祁第一次直面这个世界的恶意,他第一次知道,质子只是一个可以被侮辱、被鄙夷、被殴打和讥讽的玩意儿罢了。

  他不相信。

  2

  陈与楚的盟国赵开战,这让两国的局势变得越发微妙起来。

  自从那日他被下人抬着回来之后,那些公子们欺侮的手段不断地升级了,甚至连在上课的王宫之中,都毫不避讳。

  从开始时候的羞辱和殴打,到被推入池中差点淹死,祁终于慢慢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他确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尊贵。

  质子在两国关系交恶之时,甚至比一般的奴仆平民更加低贱。祁开始害怕了。他整日躲在房中,不去上课,不再出门玩乐,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

  十一岁的他还那么孱弱,他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还能做些什么。他还没想到什么好的方法,却目睹了让他目眦欲裂的画面——在内室里面,他的母亲,衣冠不整,正在给一个陌生的男子喂酒。

  总是端庄盘发的阿娘,那时候跪坐在内室,散下三千青丝,换下总是正色的端庄衣饰,轻柔的艳色丝帛从肩头滑落,她的眼角眉梢都挑起来,看人的时候,带着陌生的媚意,一丝丝、一缕缕,看得祁眼睛生疼。

  身后阻拦他的仆人这时候飞快赶上前来,却已经迟了。

  他站在被推开的门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内室那陌生的妇人。

  璧夫人被门口的动静声吸引,转过头来,看到祁,顿时悚然一惊。她猛地站起来,只是一息之间,那妩媚的容颜就如同幻象,瞬间又是淡定威严的表情,微微拔高的声音却暴露了她的惊讶:“阿祁,你怎么在这儿!”

  祁说不出话来,看着母亲惊讶又惶恐的表情。

  猛地,他号叫了一声,仿佛负伤的野兽,转身跑出了院子,一头扎进璀璨的夏日阳光之中。

  他骑在马上,飞快地往丹阳城外奔跑。

  阳光太烈,白晃晃地照射着,根本看不清前面是什么状况,他只是本能地纵马往前飞奔,似乎只要不断地往前奔跑,就可以忘记他看到的画面。

  “你的母亲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你不过是个玩意儿,一个娼妓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妄称为公子!”

  往日被人羞辱的话,一句句在耳边回响,祁大吼一声,夹紧马背,飞快地往城外驰骋……

  沉浸在痛苦之中的祁没看到,正在纵马玩乐的宜公子一行人发现了他,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祁奔出城很远刚想放慢速度时,身后的宜公子拉开了弓弦。锐利的破空之声划过,马猛地长嘶一声,疯狂地往前奔起来!

  祁拉紧了缰绳,伏在受惊的马背上颠簸着,他大声呼喝,想要喝住它,但这马早已不听控制,带着他横冲直撞。

  祁紧张极了,酷暑之下的策马狂奔早已让他失去了体力,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猛地却是一下剧震——他被马颠了下来。

  祁感觉自己在烈日之下飞了起来,然后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一般,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迅速昏厥了过去。

  他蒙蒙眬眬听到喧闹声、哭叫声,一声声吵得他难以安眠。

  “夫人,没有医官愿意前来,他们都说没有空暇。”

  “都怪母亲,都怪母亲……”半晌,带着哀忪的轻泣在耳边响起,“可恨我手无缚鸡之力,不然,我愿化身猛虎野兽,也要一口口咬死害了我儿的人!”

  那声音带着杀意和疯狂,而后又化成丝丝缕缕的自责哭声:“可恨母亲非但动不了他们,现又颜色衰败,再也无法得到那些人的宠爱,否则我儿怎会遭此横祸……若阿娘依旧容颜不减,今日也就能说服凌戎君出面护你……”

  那声声话语如同针扎,仿如啼血。那浓烈的恨意和痛苦,隔着昏迷的神智、无法自控的身体,深深地传入到祁微弱的意识之中。

  那是母亲的声音么?祁有些不敢相信,母亲一贯都高高在上,看上去随时都一副冷漠而且坚不可摧的样子,就连被发现她与凌戎君私会,也一副凛然的表情。

  为何在此时此刻,却会为他如此悲伤?

  祁脑子昏昏沉沉,听着那带着怨愤和痛苦的声音不断地咒骂和低泣,一时只觉得全身发冷,仿佛赤身露体走在冰天雪地,一时又觉得全身发热,疼得如同刀刀刺骨。

  下一刻,祁突然听到一道低沉柔婉的声音,独特且柔美,却没有一丝温度。

  “是你,想要变得美貌吗?”

  “你是谁?”他听到阿娘惊诧地问。

  “我叫岚……”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再也抵不住,彻底地陷入了昏迷。

  3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祁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

  低眉顺眼的侍女很快送上温热的蜜水,他连喝了几盏,张了张口,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母亲呢?”

  “夫人和岚先生在后院。”侍女轻声回答。

  “岚先生?”他皱眉。

  “岚先生那日救了公子,夫人留她住下,以便看顾公子的伤势。”侍女恭敬回答,而后又说,“岚先生吩咐,公子这几日就要醒来,膳食一直备好,公子可要用些?”

  说到这里,祁突然才觉得腹内空空,不晓得自己睡了多少时日。

  待到膳食端过来,他愣了一下——漆盘之上,放着一碗粟米粥和简单的小菜。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盘鲜果。

  虽然夏日鲜果并不缺乏,但是这些精致的小物,自从陈楚局势紧张之后,确实也很久未曾出现在祁的面前了。

  而且现在应该还在大暑之中,房间却如此舒适,他环顾一下房间,果然在房间的角落,看到了一座冰盆。

  顺着他的眼光,侍女赶紧解释:“夫人吩咐,公子养病之中,不可太过贪凉,冰每日午间用一下就可。”

  家中不是早已经捉襟见肘了么?为何坠马昏迷之后,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

  祁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却抓不到一切的根源。他只能疑惑地喝了一口香浓的粥,抓紧填饱肚子。

  答案肯定与母亲有关。祁想。

  璧夫人确实是当世绝顶的美人,否则陈王也不会多年盛宠,也不会在复杂多变的局势之中,周旋宴饮于楚国贵族之间,不但保住了祁的性命,还让他一直活得不错。

  但是,这两年来,大约是因为常年的饮宴周旋,殚精竭虑,再加之年岁渐增,昔日艳绝天下的璧夫人,也露出了疲态。

  可是,当祁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粉面桃腮的母亲,几乎不敢相认。

  她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娇俏的二八年华,虽然还是端庄自持的疏离神情,可顾盼之间,却有锁不住的婉转风流。哪里还有日前疲惫的模样。

  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着一袭红色立领曲裾的女人。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二八年华,美丽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脂膏一样的肤色,脸颊如同三月桃花。看上去比身边美貌的母亲,都多了几分天然的风流。但奇怪的是,她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而头上,插着精致的金器发簪。

  但这些都不是祁觉得她怪异的原因。怪异的是这女人脸上,半张脸貌美如花,可另一半,却好像被火烧过、被虫噬过一般,布满了极为可怖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疤痕。

  璧夫人见祁并不搭理她,只是惊诧地看着身后的女人,便对他说:“这是岚先生,祁儿,你的命全靠先生妙手回春。”

  岚轻微颔首:“不敢当。”这声音清婉无比,仿如玉器碎裂、乳燕投林,可却冷冷的,没有什么情绪。

  祁脑中灵光一闪,惊讶地指着她:“你!”这分明是那天他昏迷之时,突然出现在房内的声音!

  璧夫人见他如此唐突,忍不住皱眉:“祁儿,不可对先生无礼!”

  祁大病初愈,本就虚弱,这一惊一乍之下,早有些体力透支,璧夫人叮嘱完毕,就带着岚离开了。

  祁躺在床上,看那道大红的身影缓慢离开,脑子里面乱极了。如果那天他昏迷之时,所听到的是岚的声音的话,那这个女人的来历就极为奇怪。但是,母亲的态度也非常难以理解。

  他们身在敌国,本就是四面受敌,往日的母亲,对于家中的人丁都会非常谨慎地排查。可岚似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成为了母亲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局势开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陈楚的纷争陷入了胶着状态,而祁本该更加残酷的质子生涯,却又突然变得截然不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