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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铅华粉(2)


  这样强烈的恨和愤怒,冲天而起、直入霄汉,终于为她带来了转机。

  哭得累了,正要唤人打水洁面,抬起头,苏茉儿就看到穿着一袭红色立领曲裾的女人。她梳着跟苏鱼儿嫁与田家男儿时,一样的夫人发髻,只是看上去更精致一些,她的簪子居然是极其少见的金器。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与苏鱼儿差不多的年岁。不过这些都不是苏茉儿盯着她呆滞的原因——这女人脸上,一半貌美如花,美丽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脂膏一样的肤色,脸颊如同三月桃花。别说是苏鱼儿,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没有她半分美貌。

  可惜,她并不能算个美人,只因为她虽然一半脸如此美貌,可另一半,却是覆盖了整整半张脸的金色面具。

  那面具大约是纯金制作,上面巧夺天工地雕刻着极为繁复的缠枝花纹,看上去又妖异又魅惑。

  她轻启红唇,轻声问:“是你,想要变漂亮吗?”

  4

  苏茉儿的身边,多了个侍女岚,是苏茉儿踏青时候在外面捡到的乞儿。

  那女孩儿,别人都说可惜半张脸有胎记,不然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可苏茉儿看到的,明明是半张金碧辉煌的缠枝花面具。

  岚就是那天夜里,猛然出现的女人。

  她问了苏茉儿那句话之后,苏茉儿因为连续一段时间惊变,又被爹爹和阿妹气到极致,对于岚诡异的出现,一贯胆子不大的她,居然没有被吓得昏倒,反而抽了抽鼻子,问她:“你从何而来?”

  “我听到你的执念,一直在喊着很想变漂亮,吵得我睡不着,就来了。”岚淡淡地回答,又问了一句,“你想变漂亮么?”

  “……想。”苏茉儿几乎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就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从何而来,甚至根本不知道她问这个话,是否真的有办法帮自己达成心愿。可是,没有办法,她就像快要淹死的人,就算只是根稻草,她也要紧紧抓住,只为了自己不在那愤怒和痛苦之中发狂。

  她不想被当成替代品一样,成为田不更的儿媳。她这辈子,大约是穿不上嫁衣了,但是,比起成为苏鱼儿的替代品,去田家当一个没有三媒六聘的夫人。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宁愿放手一搏,成为公子的姬妾。

  同样都是没有嫁娶仪式,她也要选择更高贵的良人!

  “天生丽质者,万中无一,于是天下女儿,才需要妆。”

  那晚岚只留了一句隔日城郭外见,就悄然消失。苏茉儿以为只是一场幻觉,但是家中逼得厉害,她实在不甘,到底还是去了一趟。

  远远就看到,岚在等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上前去,在秋惊呼的时候,拉住了岚的手。那手入手生温,明明是人的体温。她不顾下人的劝阻,带着这个众人眼中的小乞儿回了家中。

  遣散下人,苏茉儿就急急问她方法——她已无多少时间,爹爹和阿娘,甚至是苏鱼儿,都在不断以各种方法对她施加压力,苦劝、哀求、哭泣,日日轮番上阵,搅得她头昏脑胀,想起来就是一阵心苦,恨不得号啕大哭。

  岚坐定下来,也并不矫情,就开口评点她的面容,特地点出她面部干涩无光。

  苏茉儿苦笑,可不是,比起苏鱼儿,她就算敷了几层米粉,都没有那一股天然的风流姿态。到底是差了一截。

  “先生是否无计?”苏茉儿看着岚,眼里有绝望。

  “取紫茉莉,研取粉末,掺入精米粉,加入我特制之物,可得铅华粉,令你改头换面。”岚回答,看上去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苏茉儿眼睛一亮,几乎是马上就要招侍女进来,吩咐大家开始制作。

  岚却突然说:“小姐可要思虑周全,铅华粉可改头换面,但是代价颇高。”

  “若我成为公子宠姬,必千金酬与先生!”苏茉儿施了一礼,许下重诺。

  “不,我所求之物,比千金更重。”这样的厚诺,岚却眉也不皱,就拒绝了。

  “事成时候,先生只管说,茉儿无一不应!”

  许下这样的承诺,岚才微微点头,表示可行。

  苏茉儿在阿娘身边苦求很久,终是得到了延缓的机会,田充几次带仆人来接苏鱼儿回家,都被苏鱼儿巧言哄走。苏茉儿一边冷眼看着,对这个心机深沉的妹妹,再没了一丝疼爱。

  大约是因为以为她终于要为了家族,乖乖去当苏鱼儿的替代品,家中对她非常宽容。于是苏茉儿趁此机会,找下仆拿来米粮,用极小的筛子细细筛了几大袋米,又着人精选,取了一袋细小又饱满光洁的碎米粒,用水静静泡了半月。然后又叫人,用紫砂的盆子细细研磨几天,又耐心熬煮。

  等到用布料细细过了一遍粗米汁,得了最细的精华部分,岚赶走了所有人,研磨花汁,熬煮不断,直到水分全部沸腾蒸发,转成一滴滴凝露的时候,才加入半干的醇米汁之中。岚又坐了一天一夜,不断搅拌,不断加入凝露,终于才用瓦翁盛着,盖了细棉布。

  几日之后,铅华粉终于干透。

  岚掀开盖着铅华粉的棉布之时,苏茉儿只闻到一股幽幽暗香,沁人心脾,从鼻子到嘴巴到脑子,心肝脾肺肾,好像一下子都被这股幽香缠得紧紧的一般。

  两日后,就是晋立公子来到的日子了。

  5

  晋立公子到达的时候,休整了一下,才来苏家。

  苏茉儿听着的时候,忍不住冷笑——看来苏鱼儿也没有想象中的受宠,若真是被公子宠爱,只怕不会等到休整到晚上,早在晌午到了淮县的时候,就匆匆赶来了吧?思及此,她不由得更有信心了。

  她选了近日求着爹娘新制的立领阔袖摆裙,特地选了她平日很少穿着的白色和鲜亮的绿色。

  她细细地敷了一层铅华粉,从头脸到脖子,那层细细的粉一敷上去,就好像长出了一层光洁如同婴儿般的粉嫩皮肤。

  敷完,她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那个眼如春水、脉脉含情,带着少女的娇俏和贞静的女孩,看上去有一丝熟悉,更多的是陌生。

  她检查了一下,发现自己再无缺陷,于是昂着头出了房门。

  苏鱼儿早就去了前院,一贯是这样的,大多时候,都是苏茉儿等着苏鱼儿,但若是苏茉儿迟了一两次,苏鱼儿多半就自己去了前院。

  想到这里,苏茉儿却是一笑。这样也好,起码等会儿,她更容易给毫无准备的苏鱼儿致命一击。

  从现在起,她苏茉儿,再也不会忍耐,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忽视!这样想着,她高高地昂起头,款款前行,往庭院走去。

  晋立公子才进了庭院,刚跟苏父寒暄,一旁的苏鱼儿还在假意娇羞,没有插话。猛地就听到一声娇柔甜美的声音,轻声唤着:“爹爹,我来迟啦。”

  这声带着懊恼的女孩声音,一下子拉走了晋立公子的注意。他回头一看,那穿花拂柳而来,穿着青色外裙、白色拖地摆裙的少女,如同鲜嫩的一株小苗,俏生生地款款而来。

  看惯牡丹国色的公子,这时候突然觉得,比之这个少女,芍药太俗、牡丹太艳。尤其是这少女从身边经过,一股暗香飘过。

  那晶莹的皮肤,细嫩得没有任何缺陷,大约女孩匆匆赶来的缘故,上面竟然还有几颗小小的汗珠。

  她翩跹而过,俏生生地停在曲水环绕的亭子里侧,苏父也被苏茉儿这靓丽的出场给震了一下,看到晋立公子那痴迷的眼神,再看看因为孕事有些发福,就算敷了再多脂粉,也脸色憔悴的苏鱼儿,他眼神一黯,心里有了计较。

  “此乃明之长女,性情鲁钝,望公子包涵。”苏明施了一礼。

  晋立公子哪里会真的生气,他盛情夸赞苏大夫有福气,养得一双丽质天生的女儿。话语间,还看着苏茉儿的方向,竟是一个眼神也没有给苏鱼儿。

  苏父了解,站起来又鞠了一躬,说:“小女鱼儿已经婚配,作为补偿,献上明之珍宝,长女沫儿,侍奉公子左右。”

  苏鱼儿大惊,原本含羞带怯的脸上,明晃晃只剩下诧异,然后是羞怒。

  她待要说话,以腹中孩儿争宠,却接到了父亲狠狠的一个警告眼神。苏鱼儿聪慧至极,明白事已至此,已经是无法改变,她面色剧变,到底还是忍下来,勉强笑了一笑。

  若是今日,她还能一如既往得到公子喜欢,那这孩儿,自然是成为夫人的利器。但若是公子厌了她,这孩儿只怕就成了长姐得宠的绊脚石了。

  为今之计,只有忍耐。这也是苏鱼儿十几载春秋,第一次不得不忍耐。

  苏茉儿如同当初的苏鱼儿一样,大放光彩、巧笑倩兮,不若苏鱼儿那般大胆热情,但贞静娴雅,却又脉脉含情,把晋立公子哄得开开心心,当夜,再次留宿苏家。

  苏鱼儿自始至终,没有机会说一句话。

  苏茉儿没有如同苏鱼儿那般,急急就与公子有夫妻之实,反而整夜秉烛夜谈,房间不断传来二人谈笑之声。

  几日之后,晋立公子返程,要带走苏茉儿。

  那一天,苏茉儿身后跟着十几房奴仆,从家里出来,身后是几辆牛车,上面全是漆木箱子,里面放着新近赶制的衣裙、首饰和一些钱财,竟是把半个家都搬空了的样子。

  苏茉儿被公子小心翼翼地牵上马车,站在车上,她带着泪说:“经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爹爹阿娘,只盼望阿妹替我好好照顾家中,都是茉儿不孝……”

  看着苏鱼儿因为孕事有些憔悴的脸,还有掩饰不住的羡慕妒忌的时候,苏茉儿表面垂泪,心里一阵扭曲的快感。

  她赢了,前面十几年从来都是输家的苏茉儿,到底还是赢了一次!这样想着,她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倒在公子的怀里,遮住了嘴边愉快的笑容。

  马车踏踏前行,抛却了失败者,前方,则是她苏茉儿的通天大道。

  同年,苏鱼儿诞下儿子,名唤田启。

  6

  到了公子府上的时候,苏茉儿就被大大震惊了一番。

  连绵的屋檐,望不到头;整肃迎接主人归家的下人站得整整齐齐,公子说,这只是前院的仆人,其他没有资格的,都没有被允许前来。就这样,仆人的人数,已经比苏茉儿家里多了十几二十几倍了。先头赢了苏鱼儿的气焰,瞬间就被打压得干干净净。

  苏茉儿战战兢兢,带着胆怯和不安,被陌生的侍女带着,去了早给她安排好的院子。

  她这番出来,苏父对她寄望良多,不但准她带了秋和岚两位侍女,还带了十来个仆人。可在淮县极为奢华的陪嫁,到了都城,到了公子府,竟然连最低等的侍妾都不如。

  难怪晋立公子要特地为她多配了几位侍女,想到这儿,苏茉儿忍不住心里一松,甜甜一笑,脸上绯红。他是心疼她呢,苏茉儿想到这里,觉得连初到府中的惶恐,也减轻了很多。

  这一段时间他们同行同住,她怯怯言明,想要有了身份的那天,能够得到她的洞房花烛,公子当时就准了,还为此对她极为疼惜。

  而这个晚上,应该就是她的新婚之夜了。没有喜服、没有仪式,什么都没有,但到底是她与她的良人的新婚。

  “岚,你说,我穿这裙子,可好看?”苏茉儿雀跃地试着衣装,一副新嫁娘的娇羞模样,岚站在一边看着她,面色平静,并不回答。

  这一夜,苏茉儿坐了整整一个夜晚,天色大亮之后,秋打听了消息说,公子去了夫人之处。

  苏茉儿捏着精心换好的裙子。那是爹爹在她得了公子喜欢之后,新做的裙子,是时兴的立领,裙摆如同鱼尾一般散开,她计算得很好,弹琴的时候坐下来,是公子最爱的,清丽柔美的弧度。

  一连一月,公子流连各色美人之间,好像完全忘了这个从小地方带来的妾。

  苏茉儿未得宠先失宠,给夫人问安的时候,跪在中间被各色美人打量,她们的声音丝毫没有压低,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嘲笑她:“哎呀,这不是从乡下来的那位吗?”

  “是啊,你看她穿的那过时的衣衫,真是可笑。”

  上座那位穿着闪耀丝帛的夫人,看着她跪着,让她听完了所有讽刺,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愧乡野之家,小户之女。赏几匹丝帛与你,做几件符合身份的衣服吧。”

  一席话说完,苏茉儿脸色惨白。

  回来之后,苏茉儿就对着岚发了好一通火,然后又拉着她哭泣哀求:“岚,我今日看到公子的姬妾,皆是顶顶的好颜色,你可能让我再漂亮一点?我……我怕公子……再想不起我了……”她哀哀地哭着,拉着岚的衣角,死死不放。

  “你可知道,铅华粉效果出众,可危害也极大。你要想好,你可只有一条命……”岚低眉看她,仿如救苦救难的佛陀在看迷途的信徒,带着不解和劝告。

  “我不怕!”苏茉儿听到岚的话,先是被惊了一下,垂头沉默良久,她抬起头来,坚定地回答:“反正我苏茉儿一条贱命,死了也没有人在意。若没了公子的宠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只怕爹爹都不会再要我这个女儿,我宁可拿性命,来拼一拼!”

  到底还是拗不过她,或者说,岚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告知,并不是苦劝。苏茉儿一坚持,她就应了。她花了很多时间,又制了更多铅华粉,让苏茉儿连续两月称病不出房门,每天从脸到脚,涂了厚厚的铅华粉,令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两月之后,苏茉儿在后院遇到了正往其他妾室院子去的晋立公子。

  她穿着白色的丝帛,站在后院的过道上,纤细且清雅宜人,好像一株楚楚可怜的花。晋立公子不太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呢?

  从一开始的完全无视,到又一次被惊艳,好像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全新的。不同的只是,她越来越美,越来越洁净高雅,身上的幽香更缠人,月夜下看过去,真有些月宫仙子落入凡间的错觉。

  当夜,公子与苏茉儿同眠,苏茉儿那一身细腻完美的皮肤,让他大为惊艳,从此盛宠不衰。

  同年,苏茉儿的父亲苏明,连升五级,成为右庶长。不但如此,苏家一家人得到公子庇佑,来了都城。苏茉儿一时更为得意。

  而另一边,田知更顶了苏鱼儿父亲的职位,苏鱼儿颜色衰落,与田充感情渐淡。

  第二年,苏茉儿怀一孩儿,夫人妒忌,推了她一跤,孩儿落了。公子大怒,废了夫人,封苏茉儿为新夫人。苏明再升为左更。也是这一年,苏鱼儿怀了第二胎,田充被侍女勾引,纳了侍女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