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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正衣冠(4)


  那面具大约是纯金制作,上面巧夺天工地雕刻着极为繁复的缠枝花纹,看上去又妖异又魅惑。

  她轻启红唇,轻声问:“我可以帮你,得到这个女孩的心。”

  “你要怎么做?”祁也很快镇定下来,反问她。

  “你的母亲曾经用过这个。”岚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盒,然后简直如同仙法一般,从那盒子之中缓慢地抽出一层如烟丝罗,轻轻一抖,竟是一件外披的薄衣。

  那薄衣看上去是完全透明的,只有边角之处,细密地滚着大红色的边,上面绣着繁复的金色绣纹,看起来就觉得奇诡之极。

  “这是……衣服?这又有什么用?难道是巫蛊之术么,穿上它就可以让阿灵喜欢上我?”祁非常不解。

  “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种装点自己的东西,”岚轻声回答,“穿上它,会让你变得风流倜傥,让你看上去温柔可亲、俊秀无匹。你可以和你的长兄公平竞争,不,你会首先赢得阿灵的芳心。”

  祁先是不可置信,接下来是愤怒和抗拒:“别再说了!身为男儿,顶天立地,怎可做妇人之态,以这种魅惑之术取胜!”说完,他一甩袖,生气地离开。

  “烟罗,你被讨厌了。”岚对着那薄衣说了一句,而后轻柔地把它放进小小的玉盒。薄衣窸窣钻回玉盒,岚盖上盖子,脸上勾起一抹浅淡的轻笑。

  9

  一大早,祁就被陈王呵斥,跪在屋外,反省近日所做的错事。

  一切都是借口,哪里是他真的做了什么事情?只不过是王宫内,又开始出现了璧夫人当年在楚国之时,与无数贵族有私情的传言。

  这一回,那深藏幕后的人或许是买通了昔日母亲身边的亲随,掌握了更多的“证据”。有很多连祁都不知道的事情,细想起来却能跟母亲往日的动向有所契合。

  祁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绷紧了背脊。

  那脚步声在身边停下,长兄带着奚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祁,又惹父亲生气了?”说罢又假惺惺地安慰:“别怕,等会儿我去哄哄父亲,好歹一个公子,也不能一直如同奴仆一般跪在这里嘛。”说完一声轻笑,示威完毕的公子诌,转身进了内室。

  祁紧紧地握住拳头,一点一点,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面。

  “祁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后要记住,万事谋定而后动。”母亲一袭曲裾,款款立在楚国的月下,不断地对他说话。

  谋定而后动、谋定而后动……

  可是母亲没告诉他,这个“谋”若是遇到了阻碍,他又如何去做出两全的选择?

  他……只怕是不能犹豫了。祁跪在地上,脑子里面都是绝望。长兄公子诌已经与阿灵见过几次,好像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他知道,如果再不做出决定,别说下一任的陈王、别说封地,他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多久了。而且,早已入土为安的母亲,只怕也要被人暴晒在日光之下,被当作一个耻辱、一个笑话。他和母亲都会被永生永世钉在耻辱柱之上,在口耳相传中,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必须做出选择。

  “你可真的下定决心了?”岚站在一边,问面前的祁。

  祁看着岚手上那水润明丽的玉盒,犹豫良久,下定决心:“是。”

  盒子被青葱手指打开,勾出那件如烟如雾的薄衫,岚轻轻一抖,把那薄衫架开。

  祁早已脱去了上衣,此刻赤裸着,缓慢地把自己套进去。薄衫轻柔地附着在身上,他还未说话,猛地全身一震——好像被无数尖锐的倒刺刺入,好像放大了的麻布的触感。但是比那感觉要痛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大口地喘息,只觉得皮肉下的血液和骨髓都被贪婪地吸吮,疼得额上很快冒起大颗大颗的汗珠……

  饶是他这几年来心性坚忍了无数倍,也抵不住这千刀万剐一般的疼,他闷哼一声,无力地往空中抓挠了一下,而后是凳子被打翻的声音。他疼得喊不出声,无声地在地上翻滚,疼得死去活来。

  岚在一旁冷眼看着,陈的月亮可真美啊。月下那疼痛的、扭曲的脸,看上去,犹如血夜的罗刹恶鬼。

  他像是被拂去了一层灰的物品,露出了崭新的光华。

  “这,这……”铜镜有些模糊,天色已明,祁瞪大了眼睛,看着铜镜里面模糊的人影。

  他少时虽养尊处优,但后来几经磋磨,平日又疏于养护,且长于敌国,性子一贯沉默,相由心生,看上去不免失之阴鸷,并不讨喜。

  可此时再看,整个人却好像都被光晕照亮了一般,一扫令人不舒服的阴鸷气息,反而散发出矫健又英气的少年气势。

  “这样神奇的东西,我要拿出什么东西与你换?”到底是被无数大儒教导的公子,思绪之敏锐,比之小家小户的女儿们,要更精准和直中要害。

  “你的时间、血肉。”岚语调轻柔,好像地狱的使者前来诱惑生人,“每一轮月圆月缺,你都要心甘情愿地、不断地经历刺骨之痛,供养血肉、香露,来换取烟罗带给你的一切。”

  “我母亲,她知道么?她……也是这样的么?”祁的声音微微颤抖。

  “当然。不止如此,她还知道她时日无多了,否则你以为,能在楚平安护你长大的璧夫人,会那么容易被人暗害么?”

  只可惜,这个保护王儿离家六年的母亲,这个容貌倾世却甘愿亲手毁去的女人,终究是输了。输给了漫天的流言蜚语,输给了不愿意追究的昏聩君王。

  璧夫人为了祁赌上性命的一注,到底是输给了人心。

  祁深深呼一口气,带着低低的颤音,轻声地说:“谢谢你。”

  “想知道你母亲心甘情愿穿上烟罗之前,对我说过什么吗?”岚突然说。

  “她说,她没有能力举起剑来保护你,所以她只有用美貌,来让无数人为她挥剑。”说完,岚静悄悄地退下。

  “我知道,”祁抚摸着铜镜的花纹,看着模糊的自己的容貌,轻声说,“我知道的,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伟大的母亲了。”

  少年人看着窗外,模糊的铜镜照着他的脸,他眉眼开阔,身长直立,看上去有了丝君子倾城的风采。

  10

  阿灵和公子祁越走越近了。

  端华公主和君夫人已经在商议阿灵和公子诌的亲事,可阿灵本人却没心没肺,整日与公子祁饮宴游乐。

  他们一起把臂同游,去划船、看花,流觞宴饮。公子诌开始还一起前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渐渐没了踪迹。

  传闻公子诌有了心仪的美人,传闻公子诌在追求他家好女,可是阿灵毫不在意。

  她原本觉得丑丑傻傻的公子祁,竟是那样好玩的一个人。不但知道很多民间趣事,还会在雨中为她舞剑,会带着她看最喜欢的花林,会把她簪花而笑的一幕记下来,连夜画成画像送给她。

  她才说一句很喜欢梅花,没几天,他就自己用梅枝雕了粗糙的梅花簪子。

  一个用剑的公子,为了她,笨手笨脚去雕一支簪子。纵使满手的伤口,也从未在她面前邀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阿灵想,我不能负他。于是之后,阿灵就被禁足了。

  王宫之中,大家都被禁言,不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暗地里大家都在悄悄地说,阿灵喜欢上了公子祁,不喜欢公子诌,所以她跟端华公主说,她不要跟公子诌定亲。

  端华公主怒极了,这样的话怎可以胡说。何况,嫁与不嫁,到了这个时候说,那之前投入的一切,岂不都是白费了?

  于是生平第一次,一直被宠爱的阿灵,被禁足了。

  她哭泣不止,闹着不吃不喝,就是不愿意松口。从小到大从未被拒绝过的天之骄女,偏偏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不被纵容的感觉,让她几近崩溃。

  但是祁似乎也并不好过。听说祁快要急疯了,去求了祖母,甚至愿意抛弃一切,只为了跟阿灵在一起。

  甚至连君夫人都不再说些什么,长兄公子诌也似乎一副不愿意插手的样子——他之前与阿灵定亲,就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若此刻祁愿意为了阿灵提早去封地,那么,他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可端华公主和王太后根本不松口,身为王太后的外孙女,身为公主的女儿,阿灵从小到大备受宠爱,就是因为在王太后和端华公主的期望之中,阿灵必须是下一任的君夫人。只有这样,王太后的家族、端华公主的富贵荣耀,才能延续下去。阿灵并不知道这些。

  等她知道的时候,公子诌出了大事——他与骊姬私会,被当场抓获。骊姬被赐死,君夫人苦苦为公子诌求情,最后王命公子诌出宫游学。公子祁瞬间也就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与阿灵的婚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操办了起来,阿灵快乐极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祁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他和岚坐在院落的台阶之上喝酒,看着整齐的院落,斑驳的树影,言语之间,甚至有些淡淡的冷漠:“有什么好喜庆的,她喜欢的不是我,我喜欢的也不是她,只不过,她是在做一场美梦,而我是清醒的罢了。”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岚看他一眼,“喜欢不喜欢的,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感兴趣。”

  祁就收了话,继续看着天空之中的满月,心里静静想着——当年的母亲,是否也曾爱过父亲?

  听说母亲出身并不高,只是小官的女儿,被进献给父亲,从而获得了宠爱。父亲当年那么宠爱她,甚至令人称她为夫人。

  母亲当年,其实可以舍弃他、送走他,一个在异国他乡的公子,死了便死了,凭着父亲的宠爱,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儿子。这样,她也不会受苦,也不会被人耻笑,被命运玩弄,被人侮辱。甚至,还被自己保护的儿子鄙夷。

  她完全可以养尊处优地留在陈,继续当她备受宠爱的夫人,不用周旋于楚的贵族之间,费尽心力,只希望保住儿子的性命。

  “……我是她的负担。”祁轻声但肯定地这样说着,攥紧袖底的匕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而后说,“我毁了她一生。”

  11

  第二年春,公子祁大婚。一年后,陈王薨,公子祁即位。

  又三年,太后薨,陈王祁扫清外戚势力,于加冠之年彻底掌握所有权力,令行禁止,所指之处,再无掣肘。是年秋,连斩史官,逼迫改写史册,并大肆修改事实。在史书记载里面,璧夫人是真正的王后,她出身世家,善歌舞音律,熟通文墨,一生与陈王举案齐眉。

  而后,罢黜主和派官员,大肆兴战,陈国日益强盛。

  两年后,陈王祁发兵丹阳,灭楚。

  那一天,他穿着粗布衣服,散发,拿着几个大钱,走向昔日的码头。

  战乱之后,这里没有货物,也没有停船,只有满地的断壁残垣、鲜血,和未曾来得及收殓的尸体。有战士的,也有普通平民的。

  陈如同闪电一样攻破了丹阳,这里的人们甚至未曾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城就已经破了,死亡就悄然来到身边。

  祁看着这满是尸身的码头。他冷漠地绕过那些地上伏趴着,或者是仰躺着,死不瞑目的尸体,缓慢地继续走。地上的尸体,有那曾经殴打过他的老工人,有曾经把他踩在地上的监工,也有收留过他的码头老板。

  而楚王宫之中,有侮辱过他的宜公子,有高高在上的凌戎君,有所有让昔日母亲不得不周旋的贵族们。他们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被他一一踩在脚下。

  12

  王祁,薨于而立之年。

  后世记载,陈王祁在位之时,陈的国力到达鼎盛时期,兼并五国,成为当时最大的国家。他不但是个优秀的战略家,而且据说是个风度翩然的美男子,民间关于他的种种传言,令人遐思。

  只可惜,他一生子嗣不丰,对后宫极度不重视,让他临终时竟找不到优秀的继位人选,导致继位者极其昏庸。

  他死后极其哀荣,那些铭刻史册的丰功伟绩,直至千世万世之后仍被人不断传颂。然而无人得知,王祁弥留时仍在对身旁的岚哀声倾诉:“我这一生,杀了很多人,打下了偌大的疆土,为母亲追封了无数的尊荣,可我这一生……这一生,这脸、这身体……早不是我的了。我不过是这烟罗衣下的一捧土,一具供养它的血肉烂泥罢了。”

  祁苦笑,那张并未被时光染上风霜的俊美脸孔上,尽是涩意:“我心中真正想要的……”

  他曾以为,八岁那一年,他想要留在陈丘不去做质子;十一岁那一年,他想保护母亲不受侮辱;十四岁的时候,他想把所有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脚下;十六岁的时候,他想要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女,爱上真正的他。

  可是,生活总是推着孱弱的他不断地往前。他拿起了手中的剑,踏上一条血腥的道路,他以为是他掌握了生活和命运,可是临到头来猛然发现,最爱的人都为他的前行而倒下,他最想要的,早已经走远了。

  而到最后,他功成名就,躺在床上即将长眠,他才真正知道——

  “我心中真正想要的,是母亲陪着我,就算是穿麻布衣服,就算是吃不饱穿不暖……什么公子大王,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平凡的父母,平凡的妻儿……”说到这里,他猛地赫赫喘气,还有未曾说出口的梦,就这样仓促地永远被咽下了。

  唯一残存下来的,最终伴随他入棺长眠的,只有即便年岁渐长,都不曾丧失威仪和风采的皮囊。

  戴着半张金色缠枝花纹面具的女子,低头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探手轻声说:“烟罗,走吧。”而后,窸窣声音响起,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腐朽,只有那轻软的烟罗衣,被岚轻柔抖了一下,盛放在小小的玉盒里。

  “你穿着丝帛,你就是这陈最尊贵的公子。你要强大、坚定,你要谋定而后动,你要冷静而优秀地走到最高峰。”

  华丽的衣冠,带给人自信和勇气,还有高人一等的信心和野心。衣服是人们的遮羞布,是地位和身份的证明,也是人们的防具和武器。它更能从外表表达出你的喜恶和选择。

  可是,真的是你选择了这些衣冠,还是,你早已变成这衣冠的养分和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