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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饕餮脂(1)


  “这两个故事都太让人难过了,苏沫儿和祁到最后都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难道,就没有不悔的人?”

  “当然有。”红衣的女人一笑,眉目间似乎想起了什么故人往事,她语调轻柔,似乎怕惊到那些早已成为灰飞泥土的人一般,“有一个人,一生至死,从未后悔过……”

  1

  “凭什么两位姐姐都能嫁给年轻的高位公子,而我却要嫁给一个年过而立的痴肥公子!”脱口而出那一句话之后,阿蛮看到了夫人眼中瞬间闪过的一抹寒光。

  她悚然而惊。阿蛮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就算在母亲死后,被父亲和夫人亲切地对待,但是追根究底,她不过就是一个连姬妾都不算的女人的孩子。

  阿蛮的阿娘,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只因陇上那一眼,就随着这高位的公子回到都城,而后又很快得罪了夫人,在父亲忘记阿娘之后,被半生囚禁于后院,临死,还是阿蛮翻墙出去,找到了父亲,才让阿娘死前见到了父亲一面。

  儿时被夫人授意,阿蛮和阿娘饭都吃不饱,阿蛮总是会翻墙找到厨房,偷吃一些残羹冷炙果腹。这样被对待,阿娘直到临死,却还是笑着对父亲说了一句:“这一生,我不悔……”终于换得薄情寡义的父亲的愧疚。

  阿蛮这才被接了出来,表面上,与夫人所生的两位姐姐一样,得到了贵族女儿的待遇。

  她一直曲意逢迎,每日亲手做了膳食送给父亲和夫人,虽小孩儿家的厨艺不如何,但到底也做出了一片拳拳孝心。

  因此,阿蛮这些年,也确实风光无限,俨然是两位姐姐出嫁之后,父亲和夫人最喜欢的小女儿。

  连阿蛮自己,都被这看似荣宠无限的假象给欺骗了,才会在父亲和夫人面前,脱口说出了这样不合时宜的真心话来。

  “我不要嫁人,不要离开父亲和阿娘……”阿蛮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一切,猛地跪下来,膝行几步,抱住夫人的腿,哀哀地哭泣。

  这小女儿的情态,让父亲和夫人终于不再发怒,反而是取笑她,女儿家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那岂不是变成老姑娘了?

  他们没看到,阿蛮低着头哭泣,一直没有抬头。看似是不舍父亲和夫人,看似是对这一切接受,可是阿蛮心中,对父亲和夫人,产生了无法磨灭的恨意。

  母亲被夫人半生囚禁,被父亲遗忘了大半生,虽然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不管阿蛮,每日只晓得哭,枯坐着等待永远不会出现在偏僻院落的父亲。

  但是,那也是阿蛮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是父亲和夫人害死了她。

  阿蛮伏跪在夫人的腿上,一句句都是小女儿家的娇俏心事和逗人发笑的小孩心情,可是悄悄捏紧的手,却快要控制不住一把扼死夫人的冲动。

  这两人,害了阿娘还不够,这时候,还要毁她的一辈子!

  叶公子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只有心肠狠毒的人,才会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他!

  全城的贵族,没有任何一家,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叶公子,实在是因为这人太过不堪。他全无建树,只有两个爱好,一是极尽奢华,非常喜爱美食美味,为了吃一盘千珍烩,可以杀一百只鸡,只为取一叠鸡舌;这也就罢了,叶公子还有个极为令人不齿的事情,是他胁迫美人。

  不管出身教坊还是路边良家子,只要是美人,只要被他看到,一般逃不脱被他糟践的命运。为了这些美人,他还生生纵容姬妾,磋磨死了原配的夫人。

  要嫁给这样的人,对面容不甚出众的阿蛮来说,跟逼她去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父亲和夫人,态度是那么的坚定。他们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却还是生生逼她踏上去。

  阿蛮哭泣良久,好不容易在夫人厌烦之前,做出破涕为笑的表情,又一副娇怯怯的样子,说是要为父亲和夫人做晚膳,带着羞怯和懊恼,退出了房门。

  她表面上带着笑意,穿花拂柳,路过明晃晃日光照耀的院子,心里万丈冰寒,带着无处发泄的蚀骨怨恨。

  她想一死了之,可是……死是最愚蠢的方法了吧?

  她不是父亲的爱女,不是夫人的女儿,她不过就是这天大地大之下的一只小小蛙虫,只怕死了,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一声聒噪的鸣叫罢了。

  可是,就这样听他们的安排么?

  她阿蛮也是贵族的女儿啊,她一点也不比夫人的两个女儿差啊!凭什么命运这么不公,她都已经费尽心思去讨好逼死母亲的夫人,费尽一切力气去讨好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温柔和孝顺,永远也无法换的这些人的爱和庇护。她早该明白的。

  2

  阿蛮一路开开心心进了院子,而后说要闭门思考一下晚上的菜色,就赶走了仆人。

  门一闭上,她还在兴高采烈的表情,就悄然放下,满脸都是扭曲的悲伤和怨愤。

  她蹲下身,抱住腿,压抑而小心地哭出声来。

  这就是她的家,这就是她曾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安稳活下去的地方。她要被他们亲手送上死路,可是她不但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反而连哭泣,都得默默地压下声音。不敢被人听到,又要被夫人安上一个心怀怨恨的罪名。

  “哧啦”一声,阿蛮摊开手,看被撕开的手帕,还有手上,因为刚才攥紧拳头,而被指甲掐出的点点红斑。

  她抖抖索索地把手往自己的脖子上伸——反正嫁与那个叶公子,也是死路一条,不如现在死了吧,好歹还能清清白白了结这一生。

  可是她用了用力,又松开。再次发力,又在缺氧的时候整个人跪在地上,狼狈地大口呼吸。

  她不敢死。她……不想死。

  好恨啊!阿蛮想,若我能化身猛虎饿狼,我必要一口口将口蜜腹剑的夫人撕吃入腹,若我能有通天本事,我必要将不慈不仁的父亲一刀刀钻心剜骨!

  她心里一遍遍大喊,苍天不仁!

  她年幼丧母、孤苦无依,安分谨慎活了小半辈子。这世界上,竟是每个人都要逼她、欺她,竟是每个人都不肯给她一条简单安稳的活路!她又不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求富贵荣华,不求举案齐眉人生佳话。

  母亲等了一生,爱了一生,换来的是大半辈子的愁苦和困顿,阿蛮从未想过要有什么少年高位的郎君,她只想,随便嫁了谁,能每日有饱饭充饥,有良人的尊重,也就好了。

  这样渺小的愿望,只要父亲和夫人随便挥手,就可以替她达成的一生,她苦心奉承他们这么多年,却还是换不回来。

  “怪我自己……”阿蛮喃喃地看着猩红点点的手掌,又哭又笑,状似疯癫:“怪我自己没用,怪我自己,被人逼上绝路,竟是拼死一搏的能力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声轻柔端丽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内室响起:“我可以帮你。”

  “谁?!”阿蛮被吓了一大跳,她仓促转身,退缩着往角落退了一段路,坐在地上,仰面望去。就看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画面——穿着大红曲裾的女人,盘着新妆妇人的头发,她的半张脸,是星子一般的眼和浓烈的红唇,而另外半张脸,却是金色的缠枝花面具。

  她红如滴血的唇开开合合,神情诡异地说着诱惑人的话:“我叫岚,我听到了你的决心,我可以帮你。”

  阿蛮早知自己快要走上死路,这时候只怕出现什么,她都不会怕。因此她竟也没有喊人,也没有逃出去,反而直直看着这个诡异的、突然出现的女人,问她:“你要怎么帮我?”

  这个自称岚的女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的内室,看上去神秘莫测,但是阿蛮心中,是不信岚能帮助她的。

  “若你想要得到未来郎君的心,我可予你铅华粉、烟罗衣等等奇物,只需一种,即可让你改头换面,颠倒众生。”岚回答。

  阿蛮哈哈一笑,讽刺地说:“然后我好受宠几年,而后让那个狼心狗肺的父加官进爵,让那贱人享尽荣华富贵么?”

  “我只想杀了他们!他们凭什么把我当成一个工具,一只虫子,凭什么逼死阿娘,还这么摆布我!”阿蛮眼里都是森森狠毒,“若你做不到,就快滚吧!”

  岚却轻笑。

  阿蛮还要呵斥她快滚,下一刻,岚突然拿出一个黑红漆盒。那盒子画着古拙的缠枝花纹样,看上去古朴大方。岚青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掀开,一道勾魂摄魄的鲜香之味,就从阿蛮的鼻尖一直钻到脑子,竟让她一时愣了。

  “此乃饕餮脂,又名缺一味,不同的烹调方法,不同的菜蔬,加上这缺一味,就成为世间至珍之味。”岚轻声缓缓说,“但你要记住,饕餮脂需要烹饪的人以血为引,以寿元为祭。食用的开始,可让人精神焕发,长期食用太多后,就会神思恍惚、夜夜难寐,在得享人间最美珍馐之味后,会以最诡异的方式死去。”

  “我……也会死么?”阿蛮看着那一盒雪白的脂膏,香味萦绕不去。她的手微微发抖,却慢慢地、坚定地缓缓抬起。

  她最终一把抓住了那盒脂膏,看着岚说:“我要了。”

  雪白的脂膏,轻轻挑一勺出来,然后用刀划破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争先恐后地流出来,而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阿蛮的手指还未按在饕餮脂上,血却仿佛有感知一般,聚成一条极细的线,以诡异的角度飞入了饕餮脂的碗里。

  雪白的脂膏,很快变成了浓郁的墨黑色。再把饕餮脂轻轻擦一擦破了口子的手指,那伤口瞬时就光洁如新,愈合得干干净净。

  阿蛮细细地熬煮肉糜,选了最为鲜美的嫩肉,浓浓地融了墨黑色的饕餮脂,很快,厨房内就传出一股勾人心魄的香味。

  被赶出厨房的下人伸头伸脑地偷看,肉糜一出锅,阿蛮亲自唤了小丫头端着,直接往父亲和夫人所在的院落送过去。

  根本没有人可以抗拒饕餮脂调理出的美食,夫人和父亲当然也是如此。他们难得胃口大开,很是夸奖阿蛮的手艺大有长进。

  “父亲母亲吃得开心,阿蛮就开心啦。”阿蛮看着被吃光的肉糜,脸上是灿烂可爱的笑容,一派可爱的小女儿天真情态,“只要父亲母亲喜欢,阿蛮就天天做给父亲母亲吃。”

  而后又得了父亲和夫人的一些赏赐。

  那一日关于叶公子的话题,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看似被遗忘了。

  阿蛮变得更加受宠,美味的食物一道道如流水一般送到父亲和夫人之处,次次都被吃得干净,日子久了,除了阿蛮的手艺,两人竟是再也不愿动别的食物一筷子。

  连带着阿蛮的地位又水涨船高,连本来看似风光,实则都是落不到实在好处的嫁妆,都是添了又添,加了又加。

  阿蛮冷眼看着一切,已经冷透的心,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与叶公子婚期将近的时候,父亲一头倒在地上,无病无灾,没有一丝征兆和原因,就这么过世了。

  高堂过世,要守三年孝期,阿蛮短期不用再担心嫁给叶公子之事了。

  她依旧日日做了吃食,给陷入悲痛之中的夫人。而后某一天,夫人疯了,像是得了癔症,每天又是尖叫,又是破口大骂。

  她总觉得是昔日她害死之人来找她了,期间暴露了太多秘辛,阿蛮因此听到,当年她阿娘被陷害的过往。

  不过,事已至此,阿蛮心里早已没什么起伏。夫人不过将死之人,她已经付出代价。

  其后几旬,夫人疯癫的某日,失足落入水中被溺死。家中接连丧事,一切都乱成一团。

  某一天晚上,阿蛮的院子起了大火,家中的兄弟们在外或者院落隔得远,倒是都还未曾牵连到,可大火烧了一夜,第二天再看的时候,一地飞灰、满目疮痍,只有几具骸骨烧得不成人形,早已辨别不出哪个是曾经受尽宠爱的阿蛮。

  隔几日阿蛮远远地看着“自己”被下人抬着掩埋。那是一场极为凄凉的葬礼,比起父亲和夫人的,可算是极其敷衍。

  这就是她的前半生。

  3

  赵国某座繁华的城郭,突然开了一间食肆,名叫知味馆。

  知味馆只在夜间营业,每日只供晚间一顿饭。价钱高昂到令人咋舌,非达官贵人不能享用。且顶级的美味,每日只供十人。

  一楼大堂总有伙计穿行其中,总是人声鼎沸,虽然一道小菜的价钱,都可以抵上贫困人家一两年的花销,但是还是无法阻挡饕餮之徒的脚步。而二楼限制食客的,由知味馆老板亲手所烹调之菜,更是贵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天价。

  每日当红灯笼高高被挑挂起来,写着“味”字的灯笼被点亮,就代表知味馆老板在亲自下厨。路过知味馆一条街的人,都可以闻到奇异的异香,千变万化的香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勾得人馋涎欲滴,闻着味道,就恨不能敞开肚子,狂吃一顿。

  但极少有人见过这知味馆的老板。据说是个常年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从不以真容示人。

  白日昭昭之下,穿行于人潮来往的大街之上,无人知晓,被传说的无比神奇的知味馆老板,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阿蛮穿着干练的帛布裙子,简单的素色,看上去如同哪家贵女出门踏青。她的身边除了岚,还有一个面容极为姣好的年轻女子。

  远如崇山一般的黛眉,带着清愁与温婉的碧波一般的眼睛,简单的素色下人直曲,却生生被她穿出一股妩媚的女儿风情。

  这陌生的女孩叫青,是阿蛮离开家,从楚国一路走到这赵国城郭的路上,出手所救的人之一。

  阿蛮一路上,救了很多人。她遭逢人生大变,一把火烧掉了前半生,一路所见,战火流离之人到处都是,遇到让阿蛮想起昔日身不由己痛苦的人,她就会随手帮一把。

  其他人得了她的搭救,有去处的,道谢离开,但大多无处可去的,则被阿蛮收为下人,带来这城郭,成了食肆的一员。

  只有这个女孩,被阿蛮留下来,成了她的贴身侍女。

  她样貌太好,一口与赵全然不同的他乡口音,跑堂太过惹眼,因为本是千金小姐的关系,做饭食又不太行。

  阿蛮倒是不嫌弃她,这女孩半生流离,本是韩国的贵族,却国破家亡,韩国早成了强秦的属地。她逃难而出,遇到阿蛮的时候,早已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这样的经历,虽与阿蛮并不十分相同,但是身在乱世局中,无助的感觉,却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