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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槐花饼


  院子外面的柳枝已经长出了新叶,鸟雀叽叽喳喳地从细长的枝条间穿过。槐树开了花,甜甜的香气风一吹就透了出来,细细白白的小花缀满了树枝让无数的人欢喜。把花从枝头摘下,只留着花朵和花萼,用清水洗过,用热水泡过,洗掉灰尘去掉涩味,捏成一个个白绿相间的团子。

  这些“团子”可以切一切,直接和上五花肉、香油调成馅料包成包子。也可以放进冰箱里冷冻起来,等到想吃的时候,就是把贮藏了一年的春风拿出来重新品味。

  沈抱石看着徒孙们送来的槐树花,花朵鲜白软嫩,花萼新鲜清香,确实是枝头上一点点弄下来的好东西。槐花包子这种吃法在如今的太平区满目皆是,沈大厨才不屑于和旁人一样,这些新鲜的槐花被他用井水冲洗过筛,水灵灵白嫩嫩的,看起来更玲珑了几分。

  一把面粉从老人的手里一顿一扬,就细细地撒在了晾晒着槐花的笸箩里。一双苍老有力的手又上下颠了两下笸箩,保证每一朵花都均匀地沾上了面粉。白白的花、细细的粉高高地颠起,轻飘飘地落下,就是乖顺得恰到好处,就是带着香、带着细劲儿。

  小腻歪趴在地上,小脑袋随着笸箩轻动了两下就傻乎乎地低了下去,一个小爪子还盖到了鼻子上。遥遥地从院墙上飞来了两只粉蝶,从笸箩上面飘摇而过,大概也以为那是自己的伙伴。

  老人轻轻眯了一下眼睛,不用去看,听着声音他也知道现在的槐花面粉已经沾好了。再用手去揉捏着笸箩里槐花,逼出花里那一点带着香甜味道的水分,浸入面粉粒。

  揉一下,握一下,不知不觉刚刚还花、粉分明的一摊,已经成了一个有些松散的团子。从团子上抓下一块,一揉一压就成了一块饼。

  小腻歪跟着老人,老人的怀里抱着一个笸箩,笸箩里装着白白的小饼,饼里有那么多香甜的秘密。

  锅里点了一点油,油温烧到刚好,一个个槐花饼被放进了锅里,吱吱的声音响起,带了一点轻飘飘的香气。闻到了香味儿,小狗趴在厨房的门口摇晃着小尾巴。老头儿拿筷子一挑,看起来松松散散的槐花饼就囫囵翻了个个。

  等到饼的两面都泛金黄,油星儿窝在上面做了锦上添花的陪衬,一个个槐花饼就算是做好了。

  带点黄、带点白、带点绿,一个压着一个,码在蓝釉底的盘子里。沈抱石端着一半槐花饼从厨房走出来,路过小夕门前的垂丝海棠的时候,随手摘了一枝缀在一起的一花一蕾摆在了盘子的一边。包银的乌木筷子,蓝色的满釉盘子,海棠花的花梗搭在槐花饼上,桌子上似乎安放了整个属于春天的鲜活和美好。

  沈抱石看了看,抱起了小腻歪:“走吧,咱们拿去给大朝尝尝。”

  槐花饼里花香清嫩,但是也清淡,对于现在的沈抱石来说,吃在嘴里其实是有些没滋没味的。他可以用双眼看出一道菜的火候,可以用耳朵听出食物加工的状态,可以用鼻子找到一筐食材里坏掉的那个。可是他还是老了,他的舌头不再敏锐,他制作的食物也不再凭借自己的感觉,而是经验。就像他折下的海棠,再美的花也不会停驻在一个春日里永恒。

  店里的午间高峰刚刚过去,沈抱石端着槐花饼走进店面,上菜的也好,叫单的也罢,都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向他行礼。只有小帮工愣愣地举着电话,无所适从地看了看后厨又看了看正门:“师爷,师姑来电话……说找您。”

  刚刚还踱着四方步、左手端盘、右手抱狗的沈大师,立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柜台前面。几个食客张望着被他放在一边的盘子,努力克制蠢蠢欲动的手,这明明是最简单的槐花饼,怎么沈老爷子随便放了朵花就让人这么想吃了呢?“喂,丫头啊,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你那缺钱了,还是饿了?”跟沈何夕打电话,沈抱石一贯的语气粗暴、内容简单。

  电话的另一边,沈何夕沐浴着英国的晨曦,细长的流鱼握在她的手里:“老头儿,最近身体还好吗?”

  “我什么都好,你不用管。”

  “哦,那心脏好吗?血压呢?脑溢血概率高吗?”沈何夕觉得自己必须先确认不会拿回了刀却丢了爷爷。

  沈抱石完全体会不到自己孙女的苦心:“你打电话是闲着没事儿咒我玩儿呢?”什么心脏、血压、脑溢血,主动打个电话都不会说点好听的。

  “老头儿,最近有人送了我一点小礼物。”

  “谁啊?男的女的?送你礼物干啥?你没钱回礼我给你寄钱去,别欠了人情啊。”沈老头儿生怕自己年纪轻轻的孙女被人拐了。

  “回礼的事儿你不用管,我就是觉得这个礼物挺有意思。”沈何夕笑着把玩着手里的刀,“太有意思了。”

  “丫头你说什么呢?”沈老头茫然了。

  “有点长,有点细,开了刃……蓝色的珐琅柄看起来很眼熟,两边各有一块玉,一块青一块白……”沈何夕打量着流鱼,一边看一边说着,语速越来越慢。

  沈抱石听到“珐琅柄”三个字的时候已经愣住了,再听到白玉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止歇了。在他身后的小帮工偷偷伸手虚拦在他的后背上,刚刚师姑可说了,别让老爷子激动得昏了。隔了半晌,老人颤颤巍巍地说:“那把刀……多长?”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长度啊。”沈何夕深吸了一口气,避免自己被老头儿的情绪带动了,刚刚的五个字差点把她的眼泪逼出来。

  “刀柄上是不是有个环?环上面你看看是不是刻了字?”

  沈何夕很轻松地说:“对呀。”

  “字是不是流鱼?流水的流,活鱼的鱼?”老人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已,流鱼啊,流鱼回来了。

  另一端的女孩轻轻打了个哈欠:“我要去吃早饭了。”

  “先别吃!那个字是不是流鱼?啊?是不是流鱼?”

  老爷子激动的心情差点直接转化成抓狂。吃个什么吃啊,先告诉我是不是流鱼刀啊!

  沈何夕用流鱼刀的刀柄戳了一下趴在窗台上的小墨迹的鼻子,正在浇花的泰勒夫人看见可怜的小墨迹被主人戳了个趔趄,立刻放下喷壶过来抱走了小宝贝。“嘿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别人送我的。”给你的“老基友”

  做了半天的心理疏导,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老墨迹?

  “丫头,别闹!”沈抱石的态度变得严肃了起来,激动啊、兴奋啊没有了氛围的支撑,慢慢从高点上降了下来。

  听见他严厉的呵斥,沈何夕一点也不害怕:“啧,你又凶我?我就不告诉你了,想知道啊……来,说你疼我。”

  “你、你、你胡搅蛮缠!”

  “对啊。”上一个嫌弃我不够尊老爱幼的,今天早上就给我送早餐上门了,说我胡搅蛮缠老头儿你给我等着,“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挂电话了啊。”

  “哎……好好,我疼——嗯你。”老头子转身,看见身后站了个小帮工,说话的语气立刻变成了“牙疼调”,他挥挥手把人赶开了。

  “是啊,是疼我啊,还是疼流鱼刀啊?”

  “你!”一个字儿,老爷子说得斩钉截铁、断金碎玉、生不如死。

  “成。是啊,是流鱼刀啊,保养得挺好。”听见老头儿亲口说疼她,沈何夕满意地给出了答案。

  “真的是流鱼啊……”眼泪从老人眼睛里涌了出来,沿着脸颊流过他不再丰满润泽的脸庞。

  电话里,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哟,老爷子你哭啦?老爷子你是在店里的柜台上吧?来吃饭的还能看见沈大师掉眼泪的表演,真值。”

  呸呸呸,说什么呢,谁掉眼泪了?谁表演了?老人两把抹掉了脸上的泪,关注起了更重要的问题:“我马上就去办手续,我得去英国给把刀接回来。”

  “你刚刚还说更疼我的,现在就为了个刀也肯出国?

  我自己孤零零来英国你都不送我。”

  “唉,你个熊孩子,能一样吗?”老头儿又一次被自己的孙女折腾得没脾气了。

  “反正啊,等你办完出国手续,我暑假都开始了。”

  对啊,丫头她有暑假呀,她暑假回来,自己不就能看见刀也能看见人了吗?“丫头,你把刀带回来?”兴奋中的老爷子没弄明白,这把刀既是古董又是刀具,即使出得了英国,在中国海关那里也会被查扣。

  “我看看吧,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把流鱼刀弄回去。”沈何夕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方案了。

  “刀你得天天擦啊,那个珐琅柄你得用细毛料擦啊。”沈抱石不放心地开始嘱咐她。

  女孩应了两声之后开始烦了:“刀是你孙女,还是我是你孙女啊?婆婆妈妈的,我知道了。”

  谁手里有刀谁说了算,沈老爷子算是怕了他的孙女了:“丫头啊,你先给刀拍个照片寄回来吧?我长长眼,还能烧给你曾爷爷他们。”

  沈何夕瞪了一眼流鱼:“看我心情吧。”

  挂了电话,沈老头开始旁若无人地在店里小碎步转圈。流鱼找到了,流鱼要回来了,那是流鱼啊,流鱼啊……那盘子槐花饼被小帮工偷偷拿进了后厨孝敬师傅去了。

  满头霜色百事哀,四代离散抑胸怀。凉露惊梦茅庐外,折燕离巢流鱼拆。七年后的那个春天,他再不会写下这四行句子,守着空荡荡的院子静静地等着时光走尽他最后的生命了。

  英国,沈何夕的身后,三个黑衣男人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沈小姐,正川大师为您准备的早餐已经摆好了,请您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