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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黑油白丝


  黎端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在离开会场的时候他的耳朵听到了那么多人对沈家兄妹的赞美,对那道别出心裁的“梨必熟”的感叹。没有人跟他说话,京城年轻一辈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京城年纪再大一点的人都知道他是谁——不知我者问我何人,知我者视我如尘,这竟然成了他一辈子的写照。

  刚刚回到他长子的家里,这位端了一辈子名厨架子的厨艺高手就跌坐在了沙发上,久久不能起身。此时的黎伯行和黎仲知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老父亲,俞正味既然已经做了初一,沈何夕自然也要做十五。

  那一手刀工让很多人都好奇,尤其是他爷爷在各地的那些老朋友们,其中好几个都在前世教过沈何夕厨艺,比如东北的文师傅、来自西北的宋大师、豫地名厨谢东来……还有的是沈何夕自己曾经结识的大师,例如川地几位名厨。虽然任何一个单独提出来都不如黎端清有名望,但是他们如果结伴出现,那在川地也可以称得上是“川菜名厨天团”。

  这一世,或是因为沈老爷子的情面,或是因为他们对沈家兄妹的好奇,不过三言两语之间,一群人就熟络了起来。于是女孩盛情邀请沈家的这些老朋友和她一起去品艺。地点就选在一家装修低调的饭店——五味轩。

  这家店主打川菜,虽然声名不显,但是在京城厨艺圈里混久了的人,都知道这家店就是给一些达官政要服务的。来到这里,沈何夕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进了自己订好的位置,不是包厢而是大厅里的圆桌。

  “沈家丫头,你说让我们来品艺,可不是来品别人家的艺啊。”一个知道沈黎两家纠葛的老人笑看着沈何夕。

  这丫头把他们带到黎伯行的店里来是想要做什么?

  沈何夕拿起菜谱又放下,对服务生说了一句很多人一辈子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每一道菜都来一盘。”这样点完了菜,她才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刀工上的手艺您看见了,不让您看点更稀罕的,我也对不起你们跟我来这一趟不是?这家店号称京城最正宗的锦城口味,一会儿大家一定要好好尝尝。”

  黎伯行在京城这些年一直在上层圈子里打混,混来混去还是混不掉自己身上的一层厨子皮。这家五味轩他苦心经营了那么久,一直走外在低调亲民、内在高大上的路线,要说赚钱是真没赚多少,只赚出了他黎伯行在这个特定圈子内的名头。只是从这几年他想对沈家做点什么又有心无力的情势来看,他想要的权力并不是这些名头能够带给他的。

  今天的五味轩有点热闹,因为这家店距离美食大赛的会场比较近,也因为黎伯行今天想要在这里,再次让自己的父亲出现在京城的厨艺圈里。没想到他父亲还没出现,却来了一大群意料之外的客人。

  每道菜都上一盘?黎伯行看着这种写起来最简单、做起来最麻烦的点菜单,只觉得脑门都要气炸了。把这个单子做完之前他根本就离不开厨房,所有的预订计划都要打乱了。正想着退单,透过上菜口他看见两个退休的老部长,跟那张圆桌上的几个人打招呼,接着他们也坐在了圆桌旁边。这几位,不能得罪啊!狗苟蝇营一辈子的黎伯行深吸了一口气,看来,只能找他父亲来撑场子了。

  “你们先备着冷盘,我打个电话。”

  桌子是三十人的大桌,原本只坐了二十三四号人,没想到又遇见了几位大厨的老朋友,一听说是品艺,这些人也很有兴趣,所以很快大桌就坐得满满当当的了。沈家这边,只有沈抱石在跟人们叙旧。裴板凳坐在他小师姐的旁边,一副随时准备干架的样子,成功收获了她师姐的一枚爆栗子。人们喝着茶水聊着天,眼神偶尔看一下那个微笑回答大家问题的年轻女孩,越发觉得今天的这顿饭会吃得很有意思。

  第一道菜:什锦泡菜。

  各种萝卜切成的条都已经泡成了剔透的粉红色,除此之外还有看起来清爽的酸豆角和泡卷心菜,当然也少不了炮制的野山椒。作为席头菜,这一碟泡菜码放得精致诱人,也确实起到了开胃醒目的作用。

  一看见有菜上来,满桌的人都精神了起来,菜原本是放在某位后来的老头面前的,他很自觉地将菜转到了沈何夕的面前。女孩拈起筷子,随意夹了一根萝卜咬了一口,接着她就用纸巾捂住嘴,把泡菜吐了出来:“表面酸辣开胃,内里却带了腐气,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腐气?那是什么?懂行的人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懂行的都盯着那盘泡菜,似乎想把它看出花来。可惜外行看的就是热闹,几位半道过来坐下的客人,只能巴巴地等待那个年轻女孩解惑。

  “泡菜坛子里起了白醭之后又加了酒,可是白醭未消就开坛取菜。这份萝卜只炮制了四天,大厨为了能让泡菜快点开坛还把泡菜坛子放在窗边,这个季节,温度太高了。此消彼长,有益的细菌没有充分滋生,让食物腐败的细菌却在高温下繁衍,这家店敢这么做也不过是因为泡菜炮制的时间短,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都看不出征兆罢了。”女孩言语淡淡,在英国做节目的时光让她充分锻炼了自己的味觉,凭借二十多年浸淫厨艺的经验,这泡菜里的这点猫腻真是一点也难不住她。

  本来还有几个人想要尝尝这个泡菜,听说有腐败之气后就都不愿意下嘴了。一位老人猛地站起来:“我去他们后厨房看看。”黎家的后厨房,别人进不去,他这位前任商务部部长还是能进得去的。一分钟后老人回来了,“你这个丫头是怎么吃出来的?他们家的泡菜坛子还真是放在窗边。”听见老人这么说,旁边几桌吃饭的客人都默默地把泡菜推得离自己远了一点。

  沈抱石掏出一把瓜子放在手心,拿起一枚瓜子用两根手指碾碎了壳,再把瓜子仁儿扔进嘴里,脸上带了那么点“哎呀,我家孙女年纪小不懂事儿”的样子,偏偏是嘴角眼角都是笑着的,偏偏他还说:“我这个孙女,别的不说,这个舌头上的本事比她的刀工还稀罕。”

  乐青林也笑眯眯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袋蚕豆。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沈家的丫头今天是打定主意要让这家店身败名裂了,不然干吗坐在大堂,干吗非要挑今天,干吗要找这些在京城与黎家小子有相同客源的名厨?这沈家的人,坏起来那是真的要往人心窝子里捅,不过,他喜欢。

  下一道菜依然是小凉菜,红油白丝,用的掐菜、豆干、牛百叶。所谓掐菜就是绿豆芽去掉了头尾只留下白色主体,豆干片成薄片再切成细丝,牛百叶同样切成细丝。

  然后三种食材分别焯水用高汤煨烫之后过凉再浸入红油中。因为三种食材都是白色的,所以叫作红油白丝。菜品看起来简单但是滋味十足、口感丰富,在这家店基本是必点的人气菜。

  这次沈何夕连吃都没吃,用筷子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她轻轻在鼻前拂了一下另一只手,似乎就连这个气味她闻着都觉得难以忍受:“这个,在座的诸位长辈也不要吃了。”

  “丫头,这个菜又有什么问题?”看她这副连说都懒得说的样子,已经被她刚刚神准的评价勾起兴趣的人们怎么可能不好奇。

  沈何夕轻笑了一下:“我怕说了你们就又吃不下了。”

  “快说,你不说我们看你的样子更不敢吃啊,你快说呀。”坐在下首的年轻女孩比在座所有人的年纪都小,皮肤白皙、黑发披肩,怎么看都是年轻劲儿十足的样子,这群老人对她的容忍度可比对一般人高得多。

  “且不说这几种食材用的高汤火候不足、处理得有些应付,这个红油……就不是我们以为的红油。”

  被服务员告知外面情况不对的黎伯行,擦了一把汗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说:“诸位知道红油,可知道黑油?”

  “黑油?”几位厨艺大师听见这两个字再看向这家店的那盘招牌菜,心里都咯噔了一声。泡菜投机取巧还能说是管理不善,如果一家川菜馆子真的是用油出了问题,那就是彻彻底底地砸了招牌了。

  黑油,就是炸制过食材的油,经历过炸肉炸鱼,或是给茄子等等食材过油之后的油。在高温之下因为被反复加热所以变成了黑色,便被行内人称为黑油。这种油如果是在别的地方用,比如炒菜之类的,只要味觉上略有挑剔的人一尝就能吃出来。但是如果做成这种红油,不仅会被浓重的香辛料盖住原有的烟火气,如果搭配得好也会因为里面原本的味道,让整个熬制的红油味道更加厚重。比如这一碟菜里的那点诱人的红色油光。

  “给牛柳过油,还炸过藕盒之类的东西,油放置了三到四天之后才做成了红油,中间过滤一步就进行了四到五次……”沈何夕不用委屈自己的舌头去品尝这个东西,她正对着黎伯行那张原本憨厚老实如今已经扭曲的脸庞,就知道自己已经说对了。

  黑油,可是伤身啊。沈何夕在心里也暗暗叹息,她怎么也没想到靠熬油手艺闻名京城的黎家,竟然会出这样的后人。她本想凭借自己的味觉来踢馆,没想到对方建的根本是空中楼阁,随手一拉就会坍塌个干净:“各位爷爷和伯伯,没想到我们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家店,实在抱歉,咱们换一家我朋友的店。我再请你们品品我自己的手艺,这家店……”

  黎伯行大喊了一句:“你给我站住!”这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家伙当然知道,如果让这群人今天走出去,明天他就得滚出京城了。他平日里奉承的那些人,谁爱吃他的菜谁就会更恨他。但是,当他大吼过之后,他也终于看清了这些人到底都有谁,然后意识到,今天的这些人他根本就拦不住。

  这些人里有真正的厨艺大师,有他的竞争对手,有他的客人……还有沈抱石!那个老头儿是沈抱石!

  “你们听我说,这个人,这个丫头和这个老头儿他们跟我们家有过节,今天他们是故意来陷害我的。你们相信我啊,我在京城也打拼了这么多年,口碑什么也是有的……”

  “算啦,黎家的小子,别狡辩了。”一位川菜名厨站起来对黎伯行摇了摇头,“红油内有没有荤油你骗得过别人,你骗不过我们这些老菜工,你父亲熬的油和你熬的油……太不一样了。”

  锦城出身的厨子,那个红油的配方一家子人肯定是用一样的,偏偏他们父子熬的红油颜色不同气味不同,那问题只能出在油上。更何况这些川菜老师傅们一辈子跟红油打交道,为什么全素的凉用红油里会出现荤油特有的冷凝浓稠,他们结合沈何夕的话一想就明白了。

  “你呀……这道黑油白丝是要砸了你爹一辈子的招牌呀。”叹了一口气,川菜天团的大师傅们最先跟着沈何夕走出了五味轩,他们心里都有数,经此一役,锦城的厨艺界一座大山就要倒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沈何夕忍不住回头看向五味轩大堂里挂着的匾额,上书的“上味至道”四个字端方沉稳。

  “上味至道?这个牌匾……”沈何夕顿了一下,看着黎伯行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和你们这里是真的不搭调了呢。”

  几位厨师都摇了摇头,熟悉黎端清的人都知道,他开的天府楼以“每天都在追求味道的极致”作为宣传的卖点,可是看黎家子孙的行为,这些人是真的忘了,味道,是味和道啊。

  “我黎家就算是出了不肖子孙,也轮不到你们来砸我家的牌子。”正在此时,一位看起来气势十足的老人从五味轩的大门走了进来。有几个人立刻就认了出来,他就是黎家的顶梁柱、川地最有名的高端川菜大师——

  黎端清。

  这是沈何夕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直面黎端清,对她来说,距离她去参加这位老人的葬礼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现在这位教导过她的老人站在她的面前,如果是十年之前的她,会欣喜落泪;如果是五年之前的她,会喜悦微笑;哪怕是三年之前的她,也会感叹人世沉浮莫测,既见故人何不欢喜?!可到了眼下的境地,除了是故人之外,沈何夕对黎端清的感情复杂到无法用另一个词汇来形容了,他们现在只是单方面的故人而已。故人,多了一分的枝节,就成了敌人。

  现在她沈何夕吃出了泡菜内的腐气,又当众揭开了黎家长子用黑油做菜的隐秘,这个被她一手打造的枝节已然是深重难解了。沈何夕扶着自己爷爷的肩膀,手指紧了两分,这是“不能解”,这是“解不得”,哪怕是为了她爷爷那条刚拆了石膏的腿,哪怕是……为了记忆里那个被她伤透了也依然为了她低头的老人。她也要砸了黎家的牌子,毁了黎家的面子。

  黎伯行惴惴不安地走到自己父亲的面前,憨厚良善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悔恨与愧疚:“父亲,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我败坏了黎家的名声,我该死。”说着,他就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黎端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长久的沉默中也让人感受到了,他对自己这样的儿子是有多么的恼怒与无奈。老人沉默了半晌,抬起手,又放下,他只说了一句话:“这次的事了结了之后,你就跟着我回蜀地吧。”说完,他对着一众客人弯下了腰:“今天是我黎某人教子不严,不止是让我黎家蒙羞,更是让诸位受到了惊扰,改日我必登报道歉,给你们一个交代。”

  沈何夕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相交十余年,她竟然这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这位老师是多么地会演戏。在这一方面,黎端清也称得上是一位大师了。

  “小姑娘,你品味东西的本事是不错,但是毕竟年纪还小,还不知道这东西可以胡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呀。”此时,黎端清在沈何夕面前站定,架势十足,气场逼人。

  哟,不骂你自己的儿子倒来迁怒我孙女?站在沈何夕身后的沈抱石抬手拍了拍自己家孙女的手臂,慢悠悠地往前迈了一步:“小夕啊,爷爷告诉你,这个人生在世啊,话可以乱说,事不可以乱做。不过,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做起言而无信、背信毁诺的事儿也是容易呀。”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言而无信、背信毁诺,十六个字砸在黎端清的脸上,也没有让他动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翻老黄历。”黎端清看也没看沈抱石一眼,他既然现在站在这里,哪怕豁出去自己拥有的一切,他也要保住黎家的声望和……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拥有的东西了。

  “呵呵。”孙女说过,有时候遇到那些让人懒得回答的话、懒得面对的人,只用两个字表达情绪就够了。

  黎端清就这样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开,手攥了一下又渐渐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