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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糖三角


  “爸,您怎么又在看这份杂志了。”穿着短袖衬衣的中年男人一路摇着扇子从门外走进来,一进房门就收好扇子站得笔直。抬头第一眼,他就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遥遥地盯着杂志上的照片和小字。那份杂志是省内某家大报社的副刊,最近出了很多旅游相关的散文和游记,这一期的专题是那些被假冒伪劣的制成品坏了口碑的“名吃”。

  平素,老人是不会在意这种写满闲人逸事的杂志的。

  这次这份难得的关注,是因为这份杂志所写的内容刺中了老人心里的隐痛——如今正有人在锦城假冒他们天府楼的“天府回锅肉”。天府楼的招牌菜做了几十年,没承想居然成了一众跳梁小丑的生财之道,让这位川菜大师怒气横生也有些无可奈何。他的儿孙多在京城,唯一守在身边的却并不在乎天府楼这块招牌,自然也不会怎么去在乎自家的菜被人仿冒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这样避居一地的锦城,他也会在这份杂志上看见故人的消息。就在杂志的第二版,刊登的是一个知名作者的游记,文名叫——《海边得见胭脂虎》。奇怪的文名下面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作者从自己不甘不愿地参加这次参团游开始,文笔辛辣有趣,写尽了当下团队旅游中各种名不副实、以次充好的现象,带给游客们的投诉无门的心酸经历。

  “对海滨美食的渴望支撑着我,让我走进了那家糟糕的海边酒楼的大门,哪怕吃不到传说中比人的脸盘还要大的螃蟹,大概鲜美的虾子也能抚慰一下我已经被失望和愤怒冲刷了的肠胃。

  “此时我才恍然,原来前面的种种糟糕不过是一种预热,最糟糕的经历正是从我走进这个饭店开始的“我的旅行即将结束,我的愤怒将要从我的笔尖出发。就在我这么自嘲的时候,我看见了有人拍桌大喊,这里的东西真是太难吃了。

  “清瘦漂亮的女孩有着鲁地人高挑的身材,还有我在这里的海边多见的细嫩肤色,任谁也想不到她来到这个酒楼的目的是为了砸场子,是的,就是字面意思,砸场子。

  “她的怒气在这家酒楼号称自己的饺子是‘沈家饺子’的时候达到了顶点。她没有采取我们想象得到的那些维权手段,申诉也好、报警也好,都没有,也许在她看来这些都没有直接动手来得畅快解恨。

  “那把酒楼经理一脚踹翻在地的风情,让我想到了小说中古时候的侠女们,快意恩仇都是随性而为,那些错误的事情甚至不需要别人帮她去解决。

  “事情发展到后来成了这个女孩自己的厨艺展示,鲜美的海虾放在用了天然菜汁的饺子皮里包出来,一点点的红色从饺子的底下勾勒到上面,成了精致漂亮的装饰。

  “那盘饺子叫‘胭脂虎’,因为胭脂一样的颜色,也因为充作馅料的虾名为虾虎。但是在我这个业余食客看来,胭脂虎说的就是这个女孩自己吧,有漂亮的外貌和爽辣的性格,推翻了我原本对于鲁地这个地方的所有认知。

  “我对女孩提到的沈家人的性格非常好奇,到底怎样的一个家族能有这个女孩这样的人呢?这种好奇已经彻底压倒了我旅行中的种种不愉。

  “为了探寻这个女孩和她为之骄傲、不容冒犯的‘沈家饺子’,我联系了自己在那座海滨城市的朋友,他们给我讲述了一个坚持品质和坚守信念的厨艺家族的故事,沈老先生和他的孙子是太平区所有厨子心里的标杆,象征着品质也象征着传承与创新。

  “我特意延期了自己的行程去品尝沈家的饺子……不用多说,真是一次非常棒的美食经历,如果有机会再去那个有着胭脂虎和‘沈家人性格’的城市,我一定要去再体验一次,其实多少次我都不介意。”

  作者的署名是陆乔斐。

  老人的头发半白,发丝一丝不苟地偏分贴在头皮上,尽管遮挡不住中间那点稀疏地带,但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沉稳严肃的……体型微胖的老人。

  “爸,那张照片上的人真的是裴板凳吗?”中年男人试探地看着老人的表情,用手点了点杂志上配的一张照片。几个人走向酒楼的大门外,外面是阳光和沙滩,除了一个光头男,剩下的人被拍下的都是背影。

  那个光头男被他们酒楼的厨子们认出,是在天府楼当了很多年跟刀的裴板凳,那个莫名其妙就辞职离开了锦城的裴板凳。没想到他居然去了胶东一带,还跟什么沈家混在了一起。中年人不在乎什么沈家,他在乎的是裴板凳这个人,在裴板凳走之前有人向他告密裴板凳偷师了父亲的红油配方。

  “那个小子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那么远?爸,这个沈家是什么来路,要不要让我哥他们活动一下……”

  “放肆,什么时候还容得你在我眼前现你那点龌龊了?”老人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把手,猛地站了起来,“这个事你就不用再管了,他要走就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爸!”中年男人有点着急,他一直想着找回裴板凳这个人坐实了他偷师的罪名,然后把天府楼那些野路子的厨子都一股脑赶出去,没想到老爷子居然提都不想提,这怎么行?“咱们不能放过那些偷师的人啊,那些人偷师了出去再挂上天府楼的名头可不行啊。”

  老人用那双皮肉松弛的手举起小茶壶喝了一口铁观音,横了他这个儿子一眼:“你要是这么有心,把外面那些假冒的回锅肉都给我封了。”

  提起这一茬,中年男人心虚地笑了一下:“爸,这是两回事儿。”

  两回事,黎端清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他的三儿子,今年也已经四十多岁了,厨艺在川地能称得上一流,但是也就一流了。

  他的长子在京城的顶级饭店里当行政总厨,走的不是普通伺候有钱人的路子,而是不停地钻营,靠着一手的厨艺在权贵圈里打开了局面。

  二儿子也在京城,走的是伺候洋人的路子,弄什么改良川菜甜不甜辣不辣的,几次登上国外的杂志被称为什么“东方食神”“厨艺改革家”。黎端清自己清楚他二儿子的斤两也就那样,两个人都是做菜空有架势,吃一次两次还好,多吃几次都让人觉得腻歪,奋斗了几十年撑起来的全是虚名。

  他自己往上爬了一辈子,没想到这几个儿子完全没有他的厨艺天赋,做出来的东西有形无骨,当厨子却当不了能留名厨艺界的好厨子,说到底还是成不了大气候。他自己……当年被人一句话撵出了京城,从此再也没踏进北方半步,说不出来是因为一夕之间名声扫地,还是因为心里那么一点胆怯。尽管他已经跟自己说了几十年自己做的是对的,可他还是怕,怕有一天别人再跟他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出卖了什么才得到的这一切。

  真没想到,隔了几十年他现在又看见了沈家人的消息,东海那么玄之又玄的饺子馆,想也知道是谁开的,沈抱石那个老东西贼心眼儿不是挺多吗?怎么只开了一个饺子馆?黎端清叹了一口气,自从当年他被沈抱石打败,他的厨艺就再也没有精进过,很多手艺走到了尽头都一样,不再是能用手去触摸的境界了,可是该用的那颗心——早就已经不见了。

  中年男人看着自己的父亲又抱着茶壶出神儿,轻轻地咳了两声:“爸,明天远图集团的老板要在天府楼请客,请您掌勺做几个菜。”

  “远图集团?”黎端清哼了一声,“才几年的暴发户就敢在天府楼里充大爷了?”

  中年男人对着自己的父亲赔笑:“他们这两年路子也走得不错,这次是重金礼聘您掌勺,也按着规矩给您送来了金帖。”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了金色的帖子,打开之后除了一封语气恳切恭敬、不文不白的请厨书,还有一张写了五个八的支票。

  看也没看那张支票,黎端清随便翻了一下请帖就嗯了一声放在了一旁。

  知道自家老爷子这就算是答应了出手,中年男人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临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黎端清手边的杂志,忍不住又提了一句:“爸,现在楼里的人大都知道了裴板凳带着偷学的手艺跑去了鲁地,咱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也太……”

  黎端清站起身,一举一动都端着大师气度:“我说了,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

  那些事儿,谁都不许再提,可没想到的是,几天后那场难得让黎端清出手的宴席上,有人又提起了旧事。

  远图集团这些年做的是轮胎生意,这次请来的客人是美国一家国际知名汽车公司的高层,同行的还有这家公司的代言人——一位国际顶级的赛车手。棕色头发深蓝眼睛,怎么看都是花花公子做派的赛车手,在这个川菜馆子里点名要吃的居然是糖三角。是的,面对着满桌珍馐,他捂着肚子只想吃一个具有鲁地特色的、放了红糖和碎花生做馅料的、做成小鱼形状的馒头,Cici小姐说那是改变了形状的“糖三角”。

  “非常普通的糖三角,Cici小姐会做的糖三角……”

  赛车手先生碎碎念地跟着翻译嘀嘀咕咕。他眼馋凯瑟琳手里小鱼、小兔子形状的小点心已经很久了,这次来了中国他无论如何也要吃到。

  远图的老板知道这位赛车手身份不一般,也是不敢怠慢,只能问那个Cici小姐是谁,做的是怎样奇怪的面食。

  一直用外语叨叨叨的赛车手突然就字正腔圆地来了一句汉语:“沈何夕。”她的名字叫沈何夕,她是来自海边的东方小女巫,也是吸引他来中国的首要原因。

  这个赛车手,叫迈尔斯。

  在厨房里听见沈这个字儿,黎端清的大勺都没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