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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盘丝饼


  俞正味抱着肚子躺在床上,沈何夕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看着他:“这又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这么一副全世界都对不起你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俞正味还是疼得说不出话来。他倒吸着冷气看着沈何夕,嘴唇抖了抖,心里的感觉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继续着自己的厌弃和自我否定。

  “说吧,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俞正味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拳头一眼,愤怒也好、自我否定也好,似乎都被刚刚的铁拳一拳打散了。平缓了五分钟之后终于开始老实交代:“你应该见过雷昂·库克吧,那个旅行摄影师,也是非常有名的美食家。他说我的菜里面一无所有,没有文化,没有情感,也没有幸福感。”

  即使是对克莱德心存了几分利用,俞正味还是把克莱德·赖恩当成了朋友的,知道沈何夕拿回了流鱼刀,他也没有和克莱德断了联系。所以,在克莱德先生的庄园里,他见到了传说中的雷昂·库克,那个一直能让厨师们心服口服的美食点评家:“他问我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做菜的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俞正味觉得自己跟这么一个胸都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谈自己的心情似乎有些好笑,他轻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的生命里没有文化这个概念,从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开始,我流浪了很多的国家,后来才定居到了这里。在流浪的时候我不是一个厨子,我当过车手,做过投递员,卖过……我喜欢的片子,还当过平面模特。几年前我在高卢的一家中餐馆里负责卖叉烧包,苏仟进来说她不想吃包子,我问她要不要吃云吞面。结果我就莫名其妙地给她当了厨师,一个不停尝试新菜的厨师。”

  沈何夕眯了一下眼睛,俞正味把自己的经历说得散漫又多样,似乎他就是个半路出家的厨子,但是……“你拿菜刀至少拿了十几年。”

  她扳过俞正味的右手,能看到在腕部和她哥哥一样的坚实有力的线条:“你的调味功力至少有几年是深入研究的,你说你在西方国家流浪,但是你对中国菜的菜系分支和搭配了如指掌。你说你每天尝试新菜,可你还是会用猪板油去做最传统的芝麻汤圆……心口不一到这样的地步,你是不是连自己都欺骗了?”

  俞正味:“……”卧槽!这是哪里跑出来的怪胎!不是说好的十八岁吗?不是说好的平胸少女吗?厨艺高超也就认了,这副犀利老油条的样子是怎么个意思?!避重就轻被当场揭穿的俞正味又想装死,在沈何夕随意挥动的拳头面前到底还是屈服了:“我不说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你还问什么?”

  “问你的前半生啊,问你流浪之前,让你爱上厨艺却也让你对厨艺放不下也拿不起的前半生。”女孩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你慢慢说,我会好——好——听的。”

  苏仟坐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盯着病房的门,在她的一边站了两个战战兢兢的黑衣人,正在向她解释为什么Panda出事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她:“也许你们觉得Panda只是我的一个玩具,但是一个玩具坏掉的孩子,也会非常生气。”苏仟脸上的表情很放松,说出来的高卢语带着特殊的腔调和韵律,非常动听。无论是她美丽的五官还是她悦耳的声音,都让不明真相的人们觉得愉悦。可是这样的态度让那两个黑衣人的头低得更低了。“你们两个的工作会有别人暂时代替,去休息一段时间吧,最好祈祷我还能记得你们。”打发走了自己的下属,苏仟轻轻叹了一口气。

  遇见俞正味的时候她才十四岁,甩掉保镖逃出家门的她跑进了一个华人聚居区的小馆子。娃娃脸的年轻男人以为她是个迷路的小姑娘,用磕磕绊绊的高卢语问她要不要吃叉烧包。

  “我不要吃叉烧包。”她用汉语说着。

  得到的回应是,男人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不能自己到处乱跑,我给你弄碗云吞面,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面还没吃,那些黑衣保镖已经进了小小的馆子。苏仟慢条斯理地享用了那碗面,顺便打包了那个弹她脑门的家伙。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好吃的?”

  “人们时刻都在创造着美味,所以我不能给你数量上的回答。”

  闲暇的时间里,那个男人会看画册,或者擦拭着一本破旧的纸书。他供奉着一个小小的瓷器坛子,里面装着他养父的骨灰。他心结深重,甚至有些生无可恋,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苏仟就是因为看不过去了,才把他一起带到了英国。这样的人,苏仟也拿他没办法,除了借口想要开个特别的餐厅,让他做自己喜欢做但是又不能做的事情。但是小夕“老俞啊,面对小夕的时候你最好老实一点。”苏女神在心里默默为俞正味祈祷了一下。

  因为伤势不重,俞正味很快就出院了。Panda餐厅的营业暂时停止,重新装修好的餐厅成了沈何夕和他切磋厨艺的地方。

  案板上的面堆里空出了一块,清水洋洋洒洒地倒在其中。女孩漂亮的手指随着水的洒入一点一点地搅拌着面粉,把面粉搅成松散的絮状。水是加了盐的温水,让絮状的面也变得温度微温,在沈何夕不停地搅拌揉捏之下,这些絮状的面慢慢融合成面团。

  看着沈何夕在长长的条状面团上均匀地洒上碱水,苏仟拍了拍黑豆的肩膀:“她是要做传说中的拉面吗?牛肉味,吸溜吸溜的那种?”想着成子跟她形容的牛肉拉面,苏仟觉得整个人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黑豆摇了摇头:“她是要做饼。”

  正说着,他们就看见女孩握住面团的两端开始摔打这一长条的面。在反复的摔打中,面团越来越长,很快就要超过了沈何夕双臂控制的长度。沈何夕把面放在案板上,用刷子抹了一遍油再撒点面粉然后对折,继续摔打。每一次的摔打都稳稳地打在案板上,案板上白色的碎粉微微扬起又轻轻落下,带着油光的面渐渐再次变长,在沈何夕一个漂亮的过头甩之后,再次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抻出了面粉中的劲道。

  女孩的脸上有轻轻的微笑,盘丝饼是老头子教给她的,教她过头甩的时候,老头儿扭了腰。她顾不上一贯的抵触状态,扶着沈抱石进了房间休息。那天的午餐是她给老头做的第一顿午饭——之前做的吃的全是厨艺练习的产品。一碗南瓜粥,一碟盘丝饼。是那个孤零零的小院子里,相依为命又互相冷待的祖孙二人难得的温情。

  面再次扎扎实实地打在了案板上。

  “人要站得稳,腰板挺直,手臂的劲儿卸两分……”

  在Panda的后厨房里,沈何夕就是那么做的。盘丝饼要好吃,讲究的是八扣一窝丝,一扣就是面的一次对折,甩打对折到了八次,面已经细得好像发丝。

  俞正味抱着胸靠在厨房的冰箱上,这是他第一次当面看着沈何夕做吃的。无论是专注的神情还是唇边一点微笑,都是他所没有的。他做的时候,他会想起养父说厨子手里的刀,永远狠不过人心里的刀;他会想起养父垂下的手和灰败的脸;他会想起养父望着中国的方向表情那么希冀又绝望。他们没有家,没有故乡,没有能够追寻的根……也没有能够安放在那些食物里的美好回忆。

  去掉手中的面团,只留下轻飘飘的八扣之后的二百五十六根细面丝。每一根面丝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油。

  用刀把面丝切成段,每一段都盘卷成了团状。在锅里刷上油把饼团煎出来,金黄色的细丝带着面粉与油交汇出的甜香气,明明说是一个饼,看起来像是金丝缠绕的茧子。如果真是金丝,那这个吐丝的蚕一定有昆虫界最强大的美味天赋,让这些细丝光从香味上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沈何夕拿着筷子把盘丝饼轻轻一扯,让人能看见最里面的部分细丝更加的柔软绵嫩,但也是同样的丝缕蜿蜒不沾不黏。

  “撒点椒盐或者糖霜粉都可以,这个就是盘丝饼。”

  沈何夕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案板,“俞大厨,该你了。”

  此时第一锅出炉的十个盘丝饼已经荡然无存,苏仟和黑豆现在都是左右开弓的架势,顺便在期待着第二锅饼能赶紧出炉。又香又酥又绵又甜的盘丝饼,融化在嘴里的感觉简直能让人上瘾。他们已经忘了这是在看两个厨子切磋,发誓要用沈何夕做的盘丝饼,把自己肚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

  俞正味摆了摆手:“我确实不如你。”

  “我知道啊。”女孩一脸的理所当然,“所以你要虚心学习嘛。”……爸,虽然她祖爷爷救了您的命,但是我真的很想掐死她。

  餐厅门口,雷昂·库克狠狠地闻了一下空气里似有似无的香气:“克莱德,这个一定不是你朋友做的,光是气息就能让我感觉到自信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