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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凉拌萝卜丝


  一觉醒来,沈何夕看见自己的哥哥在床边用大大的蒲扇,隔着蚊帐给自己扇风,他被炉火烤得黑红的脸上,有汗水沿着鼻尖滴下来。看见她醒了,他笑着指了指一旁凳子上的去冰绿豆水。

  是的,她的哥哥——沈何朝,是个哑巴。

  沈何夕还记得似乎自己特别小的时候,哥哥是可以说话的,只是从四岁之后,她知道了哥哥是个哑巴,是个只能憨笑着给自己做小刺猬馒头的哑巴。

  小小的沈何夕不喜欢这样的哥哥,不能唱歌,不能讲故事,还让她被嘲笑。有个哑巴哥哥,是沈何夕小时候最丢人的事情。

  “为什么哥哥不能说话呢?我不想要一个不能说话的哥哥。”四岁的沈何夕坐在葡萄架子下面的板凳上噘着嘴说道。

  只比妹妹大五岁的沈何朝,站在板凳上用菜刀给冬瓜削皮,大大的菜墩,大大的冬瓜,大大的菜刀,还有九岁小小的他。菜刀把冬瓜砸到了地上,刀刃划破了小男孩儿稚嫩的手掌,菜墩上一滴一滴的鲜血溅染了翠色的冬瓜皮。

  那一天,沈何夕第一次被爷爷按在凳子上打,沈何朝手掌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沉默地拉住爷爷扬起的手臂。

  那一天,沈何夕长大之后想来,就是她十七岁之前的缩影。

  疼爱她却被她漠视的哥哥,抚养她却漠视她的爷爷。

  三个最亲近的人,却是最令人无奈的关系。

  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她的母亲与这个厨艺世家的格格不入。

  一九七三年,沈爱民娶了来自大城市的何勉韵做妻子,那时的何勉韵是没有父母的孤儿。

  一九七五年,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沈何朝。

  一九八O年,沈爱民去世,两个月后,何勉韵生下了沈何夕。

  一九八一年,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的何勉韵收到了一封辗转了几个月才到她手中的电报。

  一九八二年,在这个梧桐和垂柳同样繁茂的小城,在这个一边是饭馆、一边是住家的小四合院里,只剩了一个老人带着自己的一对孙子孙女。

  在何勉韵走的时候,她哭着抱着自己的小女儿承诺,沈何夕的未来,由她负责。

  从小到大沈何夕一直觉得,爷爷眼里只有她的哥哥,无论自己多么聪明、多么可爱,爷爷从来看不见。

  沈何夕的爷爷沈抱石是全城最有名的厨子,领导人来视察,总有人开着红旗牌的车子来请他出山。

  三尺见方的青色蟠龙纹绸缎裹着金柄菜刀,花梨木提盒里摆放秘制调料瓶儿。沈老爷子前一天还会去巷口理个发、刮个脸,再穿上那身压箱底的蓝黑色立领正装,精神抖擞的神气样子,哪里是一个厨子去开席面,分明是一位将军要去出征。

  等车来了,街坊邻居们都开着门、趴着窗,看着沈老爷子挺胸抬头地走向又黑又亮的四轮铁皮盒子。

  沈何夕对这样的景象既好奇又憧憬,可是这样的事情,其实和她没有丝毫关系。绸布包裹和提盒都是沈何朝拎着的,一老一少迈着同样节奏的步伐走向大门。沈何夕只能站在一众帮厨的后面,踮着脚,看着他们上了黑色的大轿车。回过头,只有一个空落落的院子,和一群小伙伴趴在墙头上叽叽喳喳:“沈何夕,为什么你不去呀?”

  小小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是嫉妒,也不知道什么是羡慕,只是眼睛酸了,心里疼了,被遗忘和丢弃的感觉浸透灵魂,再也挥之不去。

  所以,尽管沈何朝是个二十四孝好哥哥,尽管时光荏苒,沈何夕早就忘记了那些旧事。他们依然不是一对亲近的兄妹,或者说,沈何夕一直拒绝亲近自己的哥哥。

  如果中二骄傲的沈何夕能成熟一些,一定会认识到她有一个多好的哥哥。

  如果时间能让他们从容长大,那么从前种种的轻慢和冷脸,也都能被时光涂抹干净。可是,命运没给他们机会。

  一个心有不甘,一个戛然而止。

  乍见哥哥,沈何夕只觉得是在梦里,梦见了那最好的年华,还有内心最沉重的亏欠。

  曾经有多不喜欢,后来就有多悔恨。想起曾经的种种,沈何夕就像那些独自一人度过的夜晚一样,用被子把头遮了起来。

  看见自己的妹妹又把头蒙了起来,沈何朝又笑了笑,将蒲扇轻轻放在一边,转身离开了房间。

  粉白相间的毛巾被早就被蹬踏出了一个大洞,被人用蓝色的棉布细细地补了起来。针脚比豆腐丝还要绵密。蚊帐上沾着陈年的蚊子血,被竹竿横七竖八地支撑着,随着女孩逐渐剧烈的抽搐而抖动了起来。被褥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气息,蚊帐也有艾蒿熏蒸过的气味。

  女孩咬着手臂,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沿着涨红的脸庞正要流进她的嘴里。二十年后被人们赞美优雅得体的沈何夕完全顾不得这一切,疼痛让她知道这一切不是梦。

  她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哥哥还活着。

  绿豆水的碗边上沾满了盛夏的水汽,慢慢流了下来,像是洗刷干净过往的泪滴。高木柜上红木的机械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外面的蝉鸣中掺杂了规律的切菜声。

  抱着毛巾被坐起身,沈何夕看见了床前泛着凉意的绿豆水、床头旧铜包边的红木箱,还有洗到了泛黄的老蚊帐。一切依稀昏昏黄黄,这次终于不是在梦里了。

  午后的院子里蝉鸣沸腾,热辣辣的阳光泼洒在地面上,黄黄的肥猫趴在菜架子下面小憩,卷了叶子的南瓜藤似乎也被太阳罩上了一层晃眼的罩子。沈何朝笔直地站在阳光下,他正把一个白萝卜切成细丝。葡萄架的影子里,沈老头端着一碗绿豆水躺在摇椅上,对着孙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不管管她!跑出去一疯一上午,回来倒头就睡!放假了也不去店里帮忙,你还又是绿豆水又是萝卜丝地伺候,她还成功臣了!”

  沈何朝眼皮也没动一下,腰板挺直,颈部微倾,肘部用力,手上只看见刀影不绝,细细密密的萝卜丝就从他黝黑的手掌下面码了出来,像是生来就如此。

  最后一根丝也被切好,宽宽的菜刀一铲一翻,萝卜丝就妥帖地层层摞在了盘子里。这时沈何朝才抬起头,对着老人把食指放在嘴前比量了一下,又指了指一边的窗子。

  老人回了个犀利的白眼,一口干掉碗里的绿豆水,狠狠扇了两下蒲扇,终究没有再说话。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屋子里,有人趴在窗台上,又一次成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傻冒。

  那是她的哥哥和爷爷。这里正是她十七岁后再也没回来过的旧宅。

  这是一个明媚又伤感的盛夏。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属于她的十七岁。